49
此時,外面正飄着溫柔的細雨,冷意從窗戶的縫隙争先恐後的鑽進房間裏來,厚重的遮光窗簾擋住了企圖鑽進室內僅有的光亮,這種天氣正适合睡覺。
睡着的人因為連日奔波實在是有些疲倦了,翻了個身,裹緊了身上的被子,似乎還是覺得冷,便像只貓似的去尋找溫暖的根源,鑽進了枕邊人的懷裏,枕邊人也是個懂事的,把他往懷裏塞了塞,他便有了安全感,嘴裏嘟囔了不知道什麽話,又吧唧吧唧嘴,頓時陷入了黑甜的美夢之中。
邊澤明來到龔旭身邊後一向是淺眠的,生怕被龔旭有什麽需求,他被這稀碎的動作拱醒了,習慣性的用手掌輕撫他的脊背,聞着懷中人的發香,把人往自己懷裏緊了緊,正要繼續睡,瞥見龔旭枕邊放着的靜音的手機亮了。他不想吵醒龔旭,拿起來剛想挂掉,看見屏幕上閃着的人名,還是接了起來。
那頭的聲音有些吵嚷,說了半天他都沒聽清什麽意思,眼見着懷裏的人有些不安,似是要醒來的樣子,便舉着電話,安頓好龔旭,動作極輕的下了床,躲進了衛生間,才敢對對方發脾氣:“你說話利索點兒,怎麽回事兒?”
那頭似乎被他吓到了,顯然沒想到接電話的是他,想必是他平時表現的太溫順,話又少,從來不對手底下的人發脾氣。于是這人吭哧癟肚了半天,才小聲告訴他:“卓沐陽跑了。”
邊澤明本來不是特別清醒,再加上被擾了清夢,憋着一肚子的起床氣,聽見這話,頓時火冒了三丈高,可他又不敢太大聲,聲線被壓得很低,這就更顯得嚴厲了,連損帶貶的把電話那頭的人罵了一頓。那人連連稱是,被吓得屁都不敢放一個。
邊澤明愣是把這一腔的怒意給發洩出去了,挂掉電話,連喘了幾口粗氣,又用手掬着冷水洗了臉,這才推開衛生間的門出去,卻看見龔旭已經醒了,眨着他那雙極好看的大眼睛正在看他。
邊澤明趕緊走過去跪在床邊,拉過龔旭的手,滿是歉意的看着他那雙好看的眼睛,出了會兒神,才說:“抱歉,吵醒你了吧?”
“看不出啊,我們邊總脾氣挺大嘛!”龔旭戲谑着調侃道。
邊澤明苦笑着說:“卓沐陽他爸剛被推進焚燒爐,他後腳就趁上廁所的機會跑了。”
龔旭好整以暇繼續看他一臉焦急的樣子,似乎這件事就在他意料之中一樣,問他:“然後呢?”
“然後……”邊澤明還沒有想到然後,主要是剛醒了,這會兒腦子還不清醒,只好含含混混的說:“我安排人去找了,但那地方偏,鑽進林子就找不見了。”他聲音越來越小,主要是沒底氣。
他沒敢看龔旭,這獵物跑了,捕獵者肯定會生氣的。
正好這時,耳朵極其靈敏的“嗷嗷”聽見了他們對話的聲音,便在門外叫了起來,還用爪子撓門,龔旭便打斷他的思考,吩咐道:“你把門開了。”
“您不再睡會兒了?我帶人去找吧。”
可龔旭哪還有睡覺的意思,反倒是損了他兩句:“讓你去開門你就去,哪兒那麽多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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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澤明起身給那敗家的狗子開了門,“嗷嗷”那日漸肥碩的身體迅速鑽進來,動作極其靈活的撲到床上,鑽進了龔旭懷裏,又舔又蹭的,好不親熱。
邊澤明被晾在了一邊,一句話都插不上,只好看着一人一狗互動。
和狗鬧了一會兒,龔旭才揉着“嗷嗷”的腦袋問邊澤明:“你這會兒清醒了嗎?”
邊澤明聽見問話恍惚了一下,接着便聽龔旭說:“你也看出來了,卓沐陽這個人不僅自私,他還沒什麽親情,他爸住院的時候,他能拔腿就走,他爸死了,都還沒安葬,媽昏迷不醒的,他就又跑了。”
“所以我才着急,已經讓人去找了。”
龔旭撇嘴笑笑,說:“你打電話讓咱們的人都撤回來吧。”
“撤回來?”邊澤明吃驚的看向龔旭。
“吃過早飯,你陪我去趟公安局。”
邊澤明摸不清頭腦,就站在床邊使勁兒的琢磨。
“你愣着幹什麽呢?快去做飯啊!”說完,順手掐了邊澤明的大腿一把,然後又捧着“嗷嗷”的狗臉好一頓蹂躏,變臉之快無人能及。揉夠了,見他還在自己身邊杵着,才說:“我本來想給他時間到送他爸的骨灰回家鄉的,人啊,車啊,都安排好了,是他自己不珍惜,我也就仁至義盡了。”龔旭的目光雖然停留在狗的身上,卻有種滲人的殺意。邊澤明鮮少見到龔旭這樣,此刻見了,也把他自己吓到了。他幾乎覺得龔旭心中的恨意似乎在漸漸消散了,可此時那噴薄而出的又是什麽?
卓沐陽跑了。
還不等拿到父親的骨灰做最後的道別,他就逃離了殡儀館。
他只是跟弟弟說自己要去一下廁所,便甩掉了龔旭派來跟他的人,翻過一面高牆,輕而易舉的逃走了。秋雨很涼,透過他單薄的衣服浸濕了他的皮膚,一陣冷風襲來,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微濕的空氣裏充滿了自由的味道,這種味道把父親離世的悲傷都沖淡了,唯一的敗筆是跳牆的時候扭了下腳,一走路就傳來刺骨的痛,可相比于自由,這點痛又算得了什麽,他愉快極了,跳上一輛開往市裏的公交車,口中甚至哼起了輕快的歌。
至于逃向哪兒,卓沐陽甚至沒有什麽打算,但只要擺脫了龔旭的監視和步步緊逼,他覺得自己就能從任何困難中找到出口,就算是流浪他覺得也是值得的。雨愈發的大了,打在公交車的玻璃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公交車的空氣中彌散着一股韭菜餡兒食物的味道,勾魂奪魄的,惹得他腹中一陣尴尬的叫響,他瑟縮着從口袋裏摸出了零零散散的幾十塊錢卻又是一陣迷忙,饑餓反倒成了配角。金錢是他追求了二十多年的事情,到頭來,竟然過起了一窮二白、沒有着落的生活,可能“窮”就是他的命運。但為了自由,他也願意認命。
因為外面氣溫太低,車上人又多,公交車的窗子上挂了些霧氣,他随手抹了抹,便能看見路兩旁的大樹上挂着很多宣傳什麽運動的條幅,句句器宇軒昂的,充滿了力量,初入目的時候,還對號入座了一下,但仔細想想,他這種小奸小惡之人還算不上打擊範圍吧,卓沐陽這樣勸慰自己。
路遇早高峰,車子堵了好幾公裏,一眼望不到盡頭一樣,這車平時只需要半小時就能到終點站,現在開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還在半路。卓沐陽漸漸放了心,開始琢磨下一步的安排……
不經意間,車子停在了母親目前正在住的醫院。
這一次離開,就意味着他也要失去母親,因為龔旭肯定會斷了幫助,其實他也知道,母親的死活實際上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卓沐陽铤而走險下了車,混在看病的人群湧了進去。父親走後,龔旭就撤掉了看着他們的人,他聽弟弟說,雖然龔旭給安排了照顧母親的護工,但她一般都是貼近中午才來,此時應該是不在的。
從醫院那擁擠的電梯裏掙脫出來,走廊盡頭便是母親所在的病房,他悄聲走近,從房門的玻璃往裏面看,病房裏只有她一個人在昏睡。大夫說母親這樣是因為遭受到的打擊太大,一直昏睡不醒的很大一部分因素是心理上的,她在逃避,不願面臨家破人亡的窘境,但假以時日,也有醒過來的可能。
卓沐陽看了一會兒,突然間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徑直推門進去,把門反鎖上,拉上了門上挂着的簾子,隔絕了對外的視線……
龔旭還在接受訊問,一個警察匆匆忙忙的跑了進來,這人在負責問話的警察耳邊耳語了幾句,那人便騰的站起身來想要出去,但是好像突然間意識到這屋子裏還有龔旭,便轉回身抱歉的對他笑了笑說:“突發了一個案子,我得去領導那兒彙報一下工作,你在屋裏等我會兒,我回來咱們再繼續。”話畢,也不等龔旭應上一句,人便閃了出去。
他百無聊賴的坐在輪椅上擺弄着手機,“滴”的一聲,來了一條微信,信息的內容是:“卓沐陽今早到醫院,親手結束了自己母親的生命。”
龔旭只恍了下神,便迅速穩住了自己的情緒,他明白那個警察為什麽突然就走了。他本意是來一招螳螂捕蟬,想通過警方的手逼着卓沐陽走向絕路,誰承想卻間接害了那個挺善良的老人。
就在他還沉浸在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當中的時候,那位警官又回來了,他對龔旭說:“龔先生,抱歉了,這會兒得去出個警,要不等我們電話吧。”他一邊收拾桌子上的案卷一邊說:“哎,我這當警察都快二十多年了,罪大惡極的人見了也不少,可像卓沐陽這樣滅絕人性的還真沒見過。”他把東西抱在懷裏,跟龔旭解釋道:“剛才醫院報案,說有一名病患被捂死在了病房,作案者就是他的親兒子,而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陷害你的那位,叫卓沐陽的。”
從警察口中得知的結果,那感覺又和親自接收到的不太一樣,他此時就連發出聲音都有些困難,勉強吐出這麽個字來,道:“行。”
警察先出去了,龔旭又靜了靜,才轉着輪椅往外走,邊澤明在門口等他,見他出來臉色不是很好,便拉了拉他的手,安撫道:“別不高興,這又不怪你。”
龔旭沒說話,悶不吭聲的被邊澤明推着走出了公安局的大門。
回去的路上,邊澤明似乎被他影響到了,悶頭開車,這會兒一個電話打破了車內的平靜。邊澤明接起來,來電通過車內的音箱傳進兩個人的耳中。
“警方已經将醫院包圍了,卓沐陽現在在醫院的樓頂。”
還不等龔旭吩咐,邊澤明打了個轉向。
龔旭問:“你幹什麽?”
“你是不是後悔了?你去勸勸的話,他也許能伏法。”
龔旭哼了一聲,說:“我沒後悔過。只是我間接害了兩個老人的命,讓我覺得很不忍。而且,邊澤明,你做什麽聖母?他本就該死,我想要的就是這個結果。”龔旭把心裏想的都說出來了,一瞬間便覺得從未有過的暢快。
真好。
他恨的人,總算被他送到了生命的盡頭。
沒後悔過。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不争氣的雙腿,又想起出車禍那一瞬間的恐懼,醒來之後被告知是誰害他的絕望。
他怎麽能後悔?
養不教,父母過。
卓沐陽父母的故去,都是卓沐陽這個執迷不悟的人造成的,又與他何幹?
正這時,他略冰冷的手被握在了柔軟的溫度當中,他擡眼看看旁邊開車的邊澤明,心底被一抹莫名的情緒觸動。
“你的手真冷,到底還是穿少了。”這人口中只有對他的關心,從不會被他不公正的負面情緒感染。
龔旭沉默半晌,才吐出這麽一句話來:“在這場複仇中,我唯一低估的便是他的殘忍。”
樓頂的風呼嘯着,卷着冷雨毫不留情的拍在卓沐陽的臉上,身上,他眼睛睜不開,雙手握着欄杆,下了無數次決心,都沒有勇氣松開。
樓頂通道的門被他用東西頂着,除了風聲,便是叮叮咣咣的敲門聲和喊聲了。
他是不會開的。
确認母親再也沒了呼吸,便被人發現了,他一路跑來到了頂樓,躲在這裏,送給自己的最後一份禮物,竟然是一條死路。
樓下站了很多人,陸陸續續也來了幾輛警車,拿着擴音喇叭對他喊着什麽聽不清的話,想必是勸他不要下去吧。
卓沐陽笑了笑,回身看了眼那扇即将被撞開而搖搖欲墜的門。
他再一次下了決心,可總覺得不忍心。
這時候,身上的手機竟然響了。他拿出來,剛想丢到樓下去,卻看見屏幕上出現的那一串數字竟然是爛熟于胸的姜旭曾經用過的號碼。
他抖着手接起來,那頭并沒有他熟悉的、滿是快樂的“喂”,而是傳出了微弱的吉他聲,一個年輕的,朝氣蓬勃的聲音合着伴奏,為他輕唱着那首輕快的歌:“難以忘記,初次見你,一雙溫柔的眼睛……”
回望過去的四年,日子多數還是美好的,可最終,他卻被金錢迷了心智,那也是一個雨天,他親手改裝了那輛車。
他苦笑着,胸口劇烈的疼了起來,這痛帶動了手部的神經,手指一松,手機便掉了下去,他往下面看去,恍惚間卻看見遠遠的地方,一個人推着一部輪椅在擡頭看他,坐在輪椅上還沖他擺了擺手,雖然離得遠,他也能清楚的看見那人臉上的笑。
眼淚充盈了眼眶,視線變得模糊,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咣”的一聲,他回頭一看,那扇脆弱的鐵門轟然倒在了地上,一群人沖了進來,想要阻止他。
卓沐陽仰起頭,雨水沖刷着他數不清的罪惡,就在某一瞬間,他終于鼓足了勇氣,在衆人的尖叫聲中,松開了攥緊欄杆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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