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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七月,嶺表多有傾盆大雨,整日整夜不停歇。

瓢潑大雨下,西樵山腹地的一所竹屋內到處漏雨,外面下大雨,裏頭下小雨。

宋哲遠撐着一把大傘,為孩子們遮擋風雨,他的妻子素嫣抱着曦彥席地而坐,摸了摸他的額頭,還是很燙。自長安到此,一路艱辛自知,且不說山高水遠、風餐露宿,光是對付尾随而來的不速之客就身心交瘁。

李千裏到底是個只有十一歲的孩子,故作堅強卻拿不出任何主意,只用帕子濕了雨水絞幹,敷在弟弟額頭為他降溫,雨勢這麽大,環境又陌生,就算此地有良醫,也不知人在何方。

素嫣一籌莫展地望着宋哲遠,此地距長安三千餘裏,此時已是精疲力竭。

顧璀兒抱着只有幾個月大的女嬰,放眼窗外,除了傾盆大雨,一無所有。“外頭有大夫嗎?不如我們分頭去尋,向村子裏的人打聽,總比在這裏幹坐着強。”

宋哲遠也覺得有理,剛推開門,就見雨地裏站着十來個男人,十幾匹駿馬相随在後,他們身穿着蓑衣,頭戴鬥笠,定是來者不善,随即抽出了橫刀。

聽到動靜,李千裏也從竹屋裏跑出來,眨眼功夫淋成了落湯雞,看着眼前的十來個人,很是眼熟,向宋哲遠道:“伯伯,他們好像是一路保護我們的人。”

“還是這孩子的眼光準。”為首的男人爽朗一笑,将鬥笠摘了下來,他莫約三十來歲,有着很白淨的一張面皮,舉止頗為豪爽,“在下馮子游,讓各位受驚了。”

宋哲遠與李千裏對視一眼,馮子游正是南越王馮盎之孫、馮智戴之子,本人任潘州刺史,素來不拘小節,以豪俠著稱,名震四方,馮氏是為稱霸嶺南的第一家族。

兩人均不作答,馮子游認為是自己冒昧了,笑道:“噢!在下出現在的太突然,也怪慕容兄沒有向各位交待清楚,天峰既是在下的舊友,又是在下的親戚,你不是他的女婿嗎?算起來我們可都是一家人。”

李千裏再沒有想到是岳父托人相助,不然怎能平平安安到達南海縣,一路走來,明槍暗劍防不勝防,多虧了馮子游在暗中施以援手,當初還錯怪了岳父呢!誤會他與母親不明不白,一想起母親,李千裏很是不屑,道聽途說,已對母親失望之極。

“宋兄、千裏,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說兩家話,是不是有個孩子病了?我的莊子裏有大夫,不如把孩子抱過去醫病。”馮子游以鞭指向莊子的方向,“不遠,就在這河的對岸。”

李千裏道過了謝,點頭示意宋哲遠,畢竟給弟弟治病重要,一行人自雨中而行,一盞茶功夫就到了馮子游的莊園。這是一座用來消夏的園子,灰牆黑瓦的屋宇凝重而古樸,牆外有高大的荔枝樹圍繞,其內有侍從、婢女供其使喚。

看着曦彥喝了藥,李千裏也安了心,向窗外一望,大雨初歇,碧空如洗。直直折騰了一個上午,身上的衣服還是濕的,剛從素嫣手裏接過手巾,就見馮子游領着幾個侍從過來,忙出門相迎。

“我來看曦彥的,也是大夫的話,吃了藥,讓他好好睡上一會兒。”馮子游看着千裏渾身濕漉漉又衣衫褴褛的模樣,實在不忍心,便吩咐侍從去準備幹淨衣服,随即笑道:“都忘了問,你岳父還好嗎?多時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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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馮伯伯挂念,岳父很好。”李千裏倒不介意穿戴,打心裏感激馮子游,感激他一路護送,感激他雪中送炭。

“算起來,我們也有三、四年沒見過面了,平常就以書信往來,既然他很好,我就放心了。”馮子游素來豪爽,與一個小輩也能攀談甚歡,“以後呢!你們就把莊園當成自己的家,等夏天一過,我們全家便要返回潘州,這裏就是你們的天下了。”

“馮伯伯,這不行吧!”李千裏年紀雖小,卻不願一再受人恩惠,何況刑部的官吏把他們交給南海縣馮縣令時,就被安置在漏雨的竹屋裏,本是流人,豈能随便離開。

“別擔心,南海縣令算是伯伯的侄子一輩兒,廣州刺史馮智玳是伯伯的叔父,不管外頭怎樣,五嶺大地,馮家說了算,既然你稱呼一聲馮伯伯,那就要聽從馮伯伯的安排。”馮子游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是要把他們好生安頓下來。

李千裏深為感動,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身為大哥,總要讓三個弟弟過上好日子的,想想一路走來的艱辛,再不願他們受苦。

有了馮子游的庇佑,孩子們再不像從長安一路走來時的凄楚,曦彥的病很快就好了,又同從前那樣整日吵吵着要找阿娘。李千裏最不願聽到‘阿娘’兩個字,本想沖弟弟發脾氣,可他哭得眼淚汪汪,畢竟年紀幼小,只能把好話說盡了哄勸,常常帶他到小溪邊抓魚,試圖讓他忘掉那所謂的母親。

李千裏很快就學會了捕魚的技能,就像本地的老百姓那樣,用竹蔑編了簡易的魚網,朝溪水裏一放,魚兒很快到手。看着竹簍裏活蹦亂跳的竹魚,不但是曦彥和彥英高興,就連馮子游的兩個女兒也跑來瞧圍觀,是他前任已亡故之妻留下的兩個女兒,馮元宜與馮元容,一個六歲,一個四歲,入夏以來一直居于西樵山的莊園。

“千裏哥哥,你看這些魚兒多可憐,不如把它們放了吧!”馮元宜穿着一襲翠色裙子,一直瞅着竹簍裏的魚兒,平日只有妹妹元容與她作伴,如今一下子多了哥哥、弟弟和妹妹,覺得家裏熱鬧極了。

“好啊!原本要烤着給你們吃的。”李千裏拎起竹簍,把捕獲的魚兒又放回了小溪裏。

孩子們正在溪水邊玩得高興,素嫣匆匆而來,把他們全給叫了回去,眼看到了午時,大夥兒都在等這幾個孩子吃飯呢!馮子游的前妻亡故之後,又娶了許敬宗的女兒為妻,兩人育有一子馮梧,尚在襁褓中,男孩子們平日圍在一處用飯,元宜、元容則與繼母許夫人一起。

許夫人比馮子游小着十歲,當年馮家到長安迎親,奢華的排場轟動一時,她的父親許敬宗也因收受巨額彩禮被有司彈劾。用過午飯,許夫人便向素嫣打聽起了彥英的喜好,得知他善于文墨,便讓元宜邀他一起去西席那裏念書,也有心将元宜許配。

夫妻兩個一商量,馮子游卻持異議,認為大哥比較合适,他是極喜歡千裏的。

“千裏已同慕容将軍的女兒訂了親。”許夫人脾氣和順、性格溫婉,一向視元宜、無容如已出。

“不礙,三妻四妾很尋常。”馮子游倒是不計較,“再說,天峰的女兒也不能虧待元宜。”

“那可不行,我雖然不是元宜的生母,也不能讓她做妾呀!”對此事,許夫人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看着彥英就不錯,性子與元宜相仿,一定合得來。”

馮子游細細一想,彥英那孩子挺好,知書識禮的,“也好,元宜還比他小一歲呢!只不過他的生母還不知道是何人,婚書總要有人簽吧!我這就給天峰寄一封書信,聽聽他的意見。”

剛剛讓人把信送出去,就聽侍從禀報說是叔父馮智玳請他過府一敘,從西樵山到廣州刺史府,縱馬也就半天的功夫。一進正門,長史萬國俊出來相迎,正眼都不向他看上一眼,徑直入了書房,叔父一如的端坐,撫着花白的胡須。

“你這潘州刺史做得好,幾個月都不露頭,又上哪裏鬥雞走狗去了。”馮智玳一見侄子的面兒,就是一頓數落,“我們馮家……。”

“我們馮家乃巾帼英雄冼夫人之後、南越王之後,世代居于嶺南。”馮子游微然一笑,把叔父常挂在嘴邊的話擋了出來。

“我們就長話短說。”馮智玳鄭重道:“聽說你把那幾個孩子留在了府中?”

“對啊!”馮子游索性不否認,叔父為官多年,怕拿官場上的作風來說事兒,“叔父,那不過是幾個身在異鄉的孩子,且侄兒受人之托,不管您有什麽說辭,侄兒是一句也聽不進去的。”

“你這不是給自己招禍端?馮家遲早毀在你的手裏。”馮智玳将臉一沉,他是深知侄兒的性子,說一不二,是個頂天立地的真汗子,在他眼中,朋友那是比天還大。

“是福是禍,自有侄兒一人擔待,就不勞叔父費心了。”馮子游果然聽不進這些話,當下告辭離開。

回到西樵山的莊園,已是月上中天,侍從們一個個耷拉着腦袋,垂頭喪氣的。女兒元宜匆匆回禀,說是下午在溪水邊玩耍時,曦彥的胳膊被十二時蟲咬了一口,至今昏迷不醒。

馮子游一聽,暗道不好,但凡被此蟲咬傷,雖不至于要了性命,但後遺症就是雙目失明,只聽說潘州有個方士的手裏有良方,是百年前升仙而去的潘茂後人,可此人視財如命的異常,尋常再多的金銀珠寶怕是入不了他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嶺表錄異》 潘州昔有方士潘茂,于此升仙,遂以名。

馮智玳:唐時潘州人(今廣東省高州市城區),為馮盎之子、馮君衡之父,高力士祖父(10歲時,其家因株連罪被抄,武則天聖歷初,嶺南招讨使李千裏進獻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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