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天未亮,甘露殿內燈火通明,四位國之重臣魚貫而入,皇帝在視朝前叫他們,必是有要事相商,四人心知肚明,現今最緊要之事莫過于廢王立武。

與胖大的長孫無忌相比,諸遂良瘦的可憐,幹巴巴一個小老頭兒,現任尚書省右仆射,與國舅同氣連枝,對廢除王皇後持特別強烈的反對意見,眼光一一掃過衆人,最後落在沉默不語的李勣身上,他握有軍權,如持反對意見,陛下必不會堅持廢王立武。

“今天聖上召見,多半是為了後宮之事,聖上恐怕主意已定,萬難更改,違抗者必是死罪,我們受先帝托孤,不以死谏,也無顏去見先帝。”

一席話說完,長孫無忌、李勣均是默不作聲,于志寧張了張嘴,見衆人都不吱聲,又低下了頭。

半晌,李勣站起來,步履有些不穩,“登善說的極是,那就太尉先進言,太尉是陛下的舅父,德高望重啊!”

長孫無忌臉色一沉,這老狐貍真不是東西,居然想讓他打響第一戰。

諸遂良忙又踢了回去,“不可,太尉是國舅,一旦觸怒陛下,豈不是讓陛下承擔不敬尊長之名,還是司空素為聖上依重,當先言之。”

李勣神色微變,登時倒在坐塌上,擺手道:“老毛病又犯了,頭昏眼花的,衆位還是替我告個假吧!以免在聖上面前失了儀态。”說完,竟顫巍巍走了,把那三個國之重臣全晾在了那裏。

諸遂良是幹着急沒辦法,本想四人同心協力苦谏,這下倒好,沒上陣就少了一個,“也罷,遂良是平民起家,且接受先帝托孤之重,不以死谏,無顏去見先帝。”

一時間,天子落坐,三位大臣依次跪坐于軟茵,李治一瞅,少了李勣,不再東攀西扯,直言道:“皇後無子,昭儀有子,朕想立武昭儀為皇後,你們看怎麽樣?”

“不可。”諸遂良阻止道:“皇後出身名家,是先帝為陛下娶的,從未聽說有什麽過錯,怎能輕易廢掉,臣不敢曲意順從陛下,以違背先帝遺願。”

跟國舅的詞是一模一樣,李治氣憤道:“皇後殺我女兒,又在宮中施壓勝之術,還沒有過錯?”

諸遂良臨危不懼,直言勸谏,“陛下非要易後,也應擇天下大族,何必非武氏不可?武氏曾事先帝,人所共知,天下耳目,安可蔽也?”

李治氣得七竅生煙,子納父妾,行同亂倫,就是給先帝戴綠帽子,不知死活的諸遂良盡把他的醜事宣揚在衆目睽睽之下。

“臣觸怒陛下,罪當萬死。”諸遂良依舊直着脖子硬頂,又将朝笏放在地下,“朝笏還給陛下,乞求讓老臣回家思過。”

這是以‘罷工’來威脅,先是用刻薄刁鑽的語言貶損,再是用顧命大臣的身份相壓,根本就沒有把他這個天子放在眼裏,李治憤然起身。“來人,把他拖出去,重打四十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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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一聲令下,慕容天峰帶衆千牛衛而入,抓起諸遂良就向殿門外拖。

被衆千牛拉扯着,諸遂良仍在大叫,“陛下準許老臣告老還鄉,陛下準許老臣告老還鄉。”

“何不撲殺此獠。”一個女聲在簾後響起,殿內一時靜默,諸遂良如此相辱,武昭儀終于忍不住了,一會兒說她出身寒門,一會兒說她曾事先帝,盡把短處來揭,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眼看到了不可收場的地步,于志寧哆哆嗦嗦不敢說話,長孫無忌上前一步道:“遂良是顧命大臣,有罪也不能加刑。”

太尉言之有理,天子拂袖而去,他輕飄飄一句話就保住了諸遂良的不敬之罪。

五鼓臨朝,燈火相映,衆臣立于丹陛之下,最末一個進來的是李義府,立即引來群臣的刮目相看,只因支持武昭儀,一夕之間高升,嘆羨、鄙夷之聲此起彼伏。

許敬宗随即揚言道:“莊稼漢多收了十斛麥子,還想換個老婆呢!何況天子要改立皇後,我們何必妄生異議。”

附和的人多,沉默的人少,李勣‘抱病’在身,立在一側不語。

長孫無忌慢慢移過來,低聲道:“英公,适才遂良已然頂撞了陛下,現在就指望你了,一定要力谏呀!”

李勣面無表情回答:“太尉所言極是。”

待天子坐定,中書侍郎李義府、禮部尚書許敬宗上奏:“右仆射諸遂良,長令安裴行儉,出惡言诽謗陛下,應當貶黜他們。”

“準。”李治當然求之不得,打壓這些人的感覺就是爽,“貶裴行儉為西州長史,諸遂良為潭州都督。”

一聲貶黜,兩人一下子給貶到邊少荒寂之地去了,侍中韓援、中書令來濟不懼前車之鑒,仍然上奏,堅持不可立武昭儀為後。

李治對這些勸谏的話早已煩透了,擡眼相問李勣:“朕欲立武昭儀為後,國舅、遂良等固執以為不可,卿怎麽看?”

滿朝文武都等着李勣作答,他是功臣元勳,又握有軍權,一言九鼎。

李勣撫須而笑,輕飄飄來了一句,“此陛下家事,何必問外人。”

“卿言之有理。”李治喜出望外,原來李勣是站在自己陣營的,何況他軍權在握,國舅必不敢放肆,“就這麽定了,朕決定立武昭儀為後。”

長孫無忌立即出來阻止,“臣……。”

李治起身打斷他的話,“朕改日再聆聽國舅教誨,退朝。”

只因司空一句話,局勢立即改變,長孫無忌的心情可想而知,瞪起銅鈴大的眼睛掃向李勣。李勣裝作沒看到,清了清嗓子,直接出了朝堂,當年就是這位國舅以高陽公主一案,一手制造了名将李道宗與薛萬徹之死,前車之鑒猶在,不可不防。

“先帝呀!”長孫無忌伏地大哭,“臣輔佐不當,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見您。”

“太尉請起,我們已經盡力了。”眼見朝臣們一一走遠,個個冷眼旁觀,誰也不願多管閑事,只有韓援、來濟扶他起身。

在兩人的攙扶下,長孫無忌呼天搶地,老淚縱橫,“老臣無能,老臣無能呀!悔不聽先帝之言,雉奴懦弱,武氏奸滑,如立為後,大唐為禍不遠也,老臣萬死難贖其罪呀!”

聖意已明,遂後許敬宗連絡百官上表,請立武氏為皇後。

永徽六年十一月一日,李治正式冊立武昭儀為皇後,由司空李勣主持冊後大典,文武百官、各國使節彙集肅義門朝見,同時大赦天下,普天同慶。

《正和》之樂漸漸遠去,蕭可猶立紫雲閣苑內,遙望承香殿,此時已是人去樓空,新皇後入主立政殿,灼灼光華之後,是否會想起‘暴卒’的小公主?

落日餘晖,一班宮娥盈盈而來,捧着釵钿禮衣、印绶,女官洋洋灑灑宣了皇後之令:“蕭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今日冊封為尚宮局正五品尚宮,掌導引中宮,總司記、司言、司簿、司闱,凡六尚事物出納文籍,皆涖其印署。”

蕭可擡頭,心亂如麻,一時找不出推诿之語,只能固辭不受,“請皇後收回成命。”

宣旨的女官并不退卻,只身将诏書遞上,“皇後娘娘已吩咐過下官,蕭氏雖在尚宮局任職,但仍于紫雲閣居住,衣食一并照例從前。”

蕭可無奈,一并将诏書、印绶、釵钿禮衣接過,于室內換過正式的釵钿禮衣,随女官來到尚宮局,宮廷六尚之一,最高長官稱‘尚宮’,正五品,有二人。下轄四司:司言、司薄、司正、司闱,掌宣傳奏啓、名錄計度、格式推罰、諸閣管鑰。

此時夜色闌珊,四司衆女史久候多時,宣旨的女官正是另一位尚宮安采旻,她年約二十歲上下,自幼入宮,以才學出衆拜為尚宮。四司女史低首垂目,忐忑不安,剛剛冊封新了皇後就來了一位尚宮,均是心照不宣。

四司女史、宮娥盈盈下拜,唯有安采旻以平級身份立着,笑容滿面。

蕭可從容轉身,立于正殿屏風之處,緩緩道一句:平身。

安采旻身着半臂襦裙,眉目如畫,清秀可人,一一向蕭可介紹着四司各級女史,又道:“天色不早,諸司事務明日再議,書房已布置妥當,蕭尚宮随采旻一觀如何?若是哪裏不稱心,也一并告知采旻。”面上笑顏可掬,她身為尚宮局之首,如何不知蕭可的來歷,新皇後的耳目,天子的舊愛,職位雖與她比肩,凡事自當小心謹慎,不去得罪她便是。

蕭可随安采旻穿過尚宮局的正殿,拐進一彎長廊,西閣內燭光熒熒,這裏就是尚宮局為她準備的書房,青幔素帳,香霧袅繞,坐榻、幾案、文房四寶一應俱全,比不上紫雲閣的绮麗,卻是刻板的質樸。看着窗外夜色漸沉,又念及英華,巴不得安采旻早點兒讓她離開,六尚的女官,哪個不是才學技藝出衆,适才從她們的神态間就看出了,她們是不屑于自己的,何況皇後意圖不明,也根本沒有打算要好好做一個尚宮。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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