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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蕭可從尚宮局點卯回來,在萬春門附近遇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正是禮部尚書許敬宗,他笑容可掬,搖着胖大的身體移了過來。這位曾向殺父仇人乞憐,以‘蹈舞求生’的無行文人,愈加的老邁了,但止不住他的壯志雄心,勢必要位極人臣。
“許尚書見過皇後了?”比起李義府的張揚,這位許尚書到底是一路摸爬滾打過來的,步步謹慎,從不以擁立之功自居。
“見過了,皇後最近有些困乏,幸得李侍中懂什麽安神香,正在殿裏擺弄呢!”許敬宗略展衣袖,與蕭可步入回廊之上,“聽說尚宮的兩個兒子聘下了耿國公馮盎的曾孫女為妻?不知此言是真是假?”
“不知許尚書所指是彥英還是曦彥?曦彥是我的兒子不假,可彥英不是我所生。”蕭可驀然想起,馮子游的妻子正是許敬宗的女兒。
許敬宗嘆了一聲道:“不過是聽李侍中說起長樂馮氏結姻親于尚宮之子,就想起我的小女兒來,一別十餘年,她恐怕不認我這個父親。”
蕭可聽過這件事,許敬宗因收受馮家巨多彩禮而被有司彈劾,被貶出京。
許敬宗搖頭嘆惋,“她是我家最小的女兒,最為鐘愛,因擇夫婿之事與阖府鬧僵,父母兄長都勸她不了,一氣之下竟與馮子游私定終生,從此遠走嶺外,再也不曾回到長安,每每差人攜重禮探視,均被她扔了出來,我也因她落下賣女兒、收彩禮的名聲,被禦史彈劾。所以,今日就想見見尚宮,小女育有一子,名馮梧,如今算是那兩個孩子的母親,還請尚宮從中周旋,讓小女不在記恨年邁的父親便是。”
“天下父母誰不為兒女着想。”蕭可寬慰,賣女兒就是賣女兒,何來許多的說辭,他還把親生兒子流放在嶺南呢!畢竟是個年過花甲的老人,悔不當初也是有的。三年來,曦彥的近況無從得知,只有慕容天峰的只字片語,又如何替他周旋,“慕容将軍一向與馮子游有書信往來,替您留心便是。”
別了許敬宗,又來到立政殿,十幾名宮娥立于殿外,殿內卻是空寂一片,花鳥屏風後,書案淩亂不堪,表章、書卷到處散落。
蕭可逐一撿起,驀地看到一雙烏皮靴子,零陵香的味道瞬間彌漫開來,微微擡頭,那人三十歲上下的年紀,紫绫袍,軟翅幞頭,腰懸魚符,溫文爾雅。
李義府幫她收拾,抱了一大堆在懷,“尚宮,這些放哪兒?”
蕭可竟不知他是從哪裏鑽出來的,一時無話可說,“先放在案上吧!皇後呢?”
“在寝殿裏睡歇呢!身體有些不适,适蔣太醫來過,說是喜脈。”李義府向蕭可做了一個安靜的動作,“勞煩尚宮向皇後回禀一聲,義府先行告辭了。”
他倒是什麽都清楚,巴結奉承算是到家了,蕭可沒再理他,只顧收拾書案,将筆墨紙硯、文書、表章一一擺放整齊。剛收拾妥當,一個閃身而入,風風火火的,正是昨夜‘吓唬’她的秦楓,身着中郎将的服色,衣冠齊整,一見蕭可,神色極不自然,立不是,站不是。
“被打了四十杖,沒事人一樣。”蕭可暗自低語,看來有皇後護着,杖刑都馬馬虎虎。
“四十杖算什麽,我天生皮糙肉厚。”饒是細語,秦楓聽得真真,原想跟她道歉的,一時又開不了口,眼見人家要走,當即攔住,思想鬥争了好一陣兒,才說了聲‘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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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可才要繞過去,又被阻攔。
秦楓直怨自己嘴笨,憋了一肚子道歉的話,現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但從她的神态看,仿佛不在意自己似的,她确實很漂亮,杏臉桃腮,唇紅齒白,膚白如雪,一頭秀發梳得整整齊齊,身上是女官的服色,發髻只用一支金釵點綴,這就叫做天然去雕飾吧!
兩人正在僵持間,佩兒過來傳話,說是皇後娘娘要她入寝殿問話。
蕭可随佩兒來到寝殿,皇後果然在鳳榻裏歪着,案幾上面擺着衣裙、釵環。
“這些是賞你的,昨夜多虧了你為秦楓說話。”皇後鳳眉修目,笑意盈然,“換上吧!讓本宮瞧瞧好不好看。”
蕭可無奈一笑,看來皇後還是不肯放過,随手拎起一件襦衫,偷偷向四周環顧,寝殿裏有好多宮娥在場,難道要在她們面前當衆換衣服。
皇後秀眉一挑,“尚宮莫非嫌棄本宮的賞賜?”
蕭可很明白,遵命便是當衆受辱,不遵命正中皇後下懷,默默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看來本宮的賞賜是入不了尚宮的眼睛了。”驀地,皇後色變,“帶她下去,好好教訓。”
蕭可閉了眼睛,任憑發落,她們把她帶到一座偏殿,牢牢綁在柱子上,然後卷起褲管,用荊條狠狠抽打她的小腿,直到鮮血淋淋。佩兒打累了,用衣袖拭着汗水,再看的那位,不哭,不喊,像個石人一樣釘在那裏,難道她不疼嗎?蕭可的回憶全是美好的,雲蒸霞蔚的杏園,剖腹藏珠胡商的珠寶樓,安州的煙雨蒙蒙,蜿蜒迂回的臨嶂山……直到被推到皇後腳下,似才清醒。
看着衣衫不整,釵垂髻亂的人,皇後只淡淡說了‘下不為例’。
蕭可一瘸一拐地走出立政殿,躲進萬春殿附近的假山環抱之中,內中有湖池,渠流連環,幽篁深深,她卷起綢褲看着腳上的傷,現在方覺得疼,才用手帕擦拭血漬,驀地面前立了一個人,他身材高大,身穿武官的服色,濃密的眉峰,烏黑深邃的眼眸,一張臉龐棱角分明。
秦楓愣愣的,從懷裏摸出一只小瓷瓶,俯身遞給蕭可,“看來傷得不輕,這是我在甘州常用的藥,治傷極好的。”
蕭可嘴上道謝,卻不正眼看他,接過傷藥,慢慢朝傷處敷,涼絲絲遮住了火辣辣的疼痛感。
“其實穎姐她,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你為什麽總叫她穎姐?”蕭可問。
“她從前就叫武穎啊!”秦楓蹲下,查看她的傷勢,今天怕是走不了路了,順手将她扶起,“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蕭可無奈苦笑,大概除了秦楓,怕也無人敢雪中送炭,一邊給他指路一邊走,引來無數宮娥、內侍旁觀。一進紫雲閣的門,英華飛也似的撲了上來,粘皮糖似的抱住了她,穿着簇新的小袍,留總角,乳母謝氏與眉兒緊随其後。
“阿娘今日回來真早。”孩子甜甜笑着,紅撲撲的小臉,眉清目秀。
蕭可忍着疼痛,彎腰抱住了他。
“他都這麽大了,當初在萬年宮才這麽一點兒。”秦楓比劃着,向四周一望,這地兒真不錯,綠一片,紅一片,到處香噴噴的,因障着蕭可腳上有傷,便将孩子拎了起來,“小家夥,我抱着你吧!”
說着,抱了英華便往屋子裏走,蕭可若無其事跟在後頭,她不想讓眉兒擔心,又吩咐謝氏去倒茶,怎奈人家不聽使喚,便說了秦楓是宿衛立政殿的将軍,謝氏這才扭捏着去了,眉兒看在眼裏只想笑,便下去準備茶果了。
“讓秦将軍見笑了。”蕭可客套一句,請他落座。
“沒關系,我那小仆也不聽使喚。”秦楓抱了英華在懷裏,左看,右看,直誇這這孩子俊俏,剛擡眼,劍架子上的短劍眺入眼簾,也不問主人,伸手抓了過來,“哇!這是魚腸劍,真的。”邊說,邊把英華放下,拔劍出鞘,再從頭上揪了一撮頭發下,對着劍刃一吹,齊齊斷了兩截,哇呀哇呀的亂叫起來,對蕭可道:“尚宮,你這裏有沒有鐵錘、鐵斧、鐵鏈子,我要試試能不能削鐵如泥?”
他說得眉飛色舞,蕭可直聽得害怕,看來他是要毀了這把劍,“快放下,別給弄壞了。”
“切金斷玉的寶貝,怎麽能弄壞。”秦楓原沒有當回事,但見人家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這才回劍入鞘,平平穩穩給放在了劍架子上,嘆道:“哎呀!見了真正的寶貝,死一回也值了,穎姐那把假的就是不如真的。”
蕭可把劍捂在懷裏,生怕再被他奪了去,自萬年宮起就把秦楓看做是爪牙,原來卻是個頑童。
“你也見過皇後的那把劍?”
“當然見過,穎姐當寶貝似的供着,就跟你一樣。”秦楓側目一笑,“不過,她那把劍是假的。”
“真假不重要,那劍是太宗皇後賜給她的。”
“我知道。”秦楓點頭稱是,“其實穎姐她挺不容易的,她以前也不是這樣,自從當了什麽昭儀、皇後,她就變了。其實,我不想來長安,我在甘州軍營裏好好的,穎姐非要我來,說是我耶耶臨死前把我托給她了,我不喜歡長安,真的,一點兒都不喜歡,這裏人個個假心假面,不是往錢眼裏鑽,就是想着升官加爵,我不喜歡這裏。”
話音剛落,秦楓才覺得自己啰嗦了一大堆,便起身告辭,“藥我那裏還有,待會兒給你送來,還有好東西給這小孩子玩呢!”
作者有話要說: 《大唐故朗陵郡王墓志銘并序》
妃長樂馮氏, 唐故大将軍耿國公盎之曾孫。有賢明之德, 有婉淑之容。行合母師, 禮成歸道。桃李含秀, 蘭芷揚芬。歸我朗陵, 克主中饋。清風遠穆, 韶顏有潤。蘋藻理誠,所以主祭。環佩和響, 所以崇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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