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未曾等到秦楓回來,蕭可又給皇後喚了去,掌燈時分,立政殿明燭高照,皇後歪在鳳榻裏,面色似乎有些不好,大概是有了身孕的緣故,脾氣大,愛發怒。高延福偷偷拉住蕭可,一個勁兒的使眼色,說是陛下跟着韓國夫人鬼混,皇後生了一下午的氣。

韓國夫人是什麽下場,蕭可一清二楚,掂量掂量自己,兩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尚宮一瘸一拐而來,皇後随問道:“好些了嗎?”

蕭可小心翼翼回答,“用了秦将軍的藥,好多了。”

皇後側目道:“環兒,去把陛下請來,就說尚宮受傷了。”

蕭可不懂她是什麽意思,也不想讓李治知道受傷一事,怎奈環兒只聽皇後的吩咐,但見佩兒端茶過來,便要給她讓道,結果佩兒将一盞滾燙的熱茶全潑在她的腿上,這無疑是在傷口上灑鹽,痛楚可想而知。高延福在外頭長禀了一聲,李治匆匆趕到,忙查看蕭可的傷勢,兩腿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立刻命王伏勝宣蔣太醫,抱了蕭可朝紫雲閣而去。

蔣太醫診過病,已近子夜,李治坐在榻邊探視,微微擰着眉頭,腿上雖然敷了藥,仍是腫得厲害,看來要好好歇息幾日才行。“又是因為何事得罪了媚娘?”原想着把她放在皇後身邊是極好的,結果争風吃醋起來。

“你說呢?”蕭可反問。

李治握了她的手,柔柔綿綿的,“看來朕不該把你留在那裏,女人一旦嫉妒起來,真教人無話可說,那個孩子還在就好了,朕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立你為妃,但你并不想要他。”

“若再不放我走,怕我也是蕭雲襄的下場。”蕭可略帶懇求。

“不會的,朕會護着你。”李治自是不肯放人,燭光下,她的臉粉融融可愛,纖密的睫毛微微顫動着,心間一恸,迅速在唇上吻了一下。

“別碰我。”蕭可冷冷的,“沒看見我受了傷嗎?”

“你不受傷也是這個表情。”再看她的傷處,是無論如何也碰不得了,可心裏的迫切卻是阻止不了,一手擡她的下颌,一手松開她的衣帶,指尖觸上肌膚從腋下滑過,柔滑細膩的背部,明明顯顯有一道疤痕,曾經被焉耆女王甩了一鞭子,傷痕猶在。

“摸夠了沒有?”蕭可對他的上下其手很不耐煩。

“總是這樣,抱着你跟抱着木頭有什麽區別。”如同讓人澆了一盆冷水,再沒了興致,“最近廣州那邊不太平,浈水泛濫,馮智玳驅逐了數以千計的流人修築堤壩吧!朕特意交待,不準他為難千裏和曦彥。”

蕭可不答,只把自己的衣衫擺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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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一笑道:“朕這樣交待是不是多此一舉?曦彥有馮子游這個靠山,大概用不到朕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蕭可問。

“馮家在世人眼裏就是蠻夷,曦彥在長安尋個妻子才是正理,只要你聽話,朕便讓他們回來。”說着,李治将她摟在懷裏,摩挲着她的手臂,服服帖帖的,忽聽到外面有動靜,像是什麽東西被打碎了,只當是風大的緣故,轉而對她笑道:“陪朕說說話,說什麽都行。”

他啰嗦了一整晚,害得蕭可一夜沒睡,早把那些甜言蜜語當了耳邊風,敷了藥來院子裏小坐,看見石桌上放了好多東西,有治傷的藥,有草莖紡織的動物,兩個泥娃娃還打碎了一個,昨晚秦楓來過?問眉兒也不甚至清楚。就在這時,立政殿的環兒跑來傳話,說是皇後要見她。

皇後這次見她,一點兒沒客氣,伸手便打在她的臉上,“你是女官,不是嫔妃。”

蕭可不慌不忙地跪好,心平氣和道:“他是陛下,我有什麽辦法,我不過是想讓我的兒女們好好活着,難道錯了?”

皇後不聽則已,一聽更怒,“你這算是頂撞本宮,佩兒,狠狠打。”

佩兒是早就準備好了的,一等皇後下令,便拿荊條朝蕭可身上狠命地抽,正打得起勁兒,卻被人一腳揣開,立時摔了個四腳朝天。

秦楓立在皇後面前,氣呼呼的,他一早兒跟着蕭可,就是怕皇後找她的麻煩。

“穎姐,你若再欺負她,我便回甘州了。”

皇後繃着臉,一言不發。

秦楓抱了蕭可就走,來到萬春殿附近的假山環抱之中,她身上雖然有十來處傷痕,但隔了衣衫,打得不太狠,佩兒到底是女子,力氣小。

“沒關系,我都習慣了。”蕭可苦笑,身上的痛遠比不了心上的。

對她,秦楓應該是憐惜,“你為什麽要留在這裏呢?任人打罵不說,還……。”下面的話,實在難以啓齒。

“你昨晚來過?石桌上的藥和那些小玩意兒都是你送的?”

“我來過,他對你說得那些混帳話我都聽見了,要不是礙着他是……,我早就沖進去了。”秦楓并不否認,将這些天來想不通的微妙之處一一訴說,“我雖然是從甘州來的,但在長安也有府邸,也有奴仆侍候,如果你不嫌棄……。”

“什麽意思?”蕭可怔怔看着他,“你知道我是誰嗎?乳臭未幹的小子。”

“我才不管你以前怎樣?我也不是乳臭未幹的小子,我今年都二十七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秦楓很鄭重地站在蕭可面前,“怎麽樣?肯不肯嫁我?我帶你離開這裏。”

蕭可本來想笑,卻又咳嗽上來,弄得她哭笑不得。

“有那麽好笑嗎?”原是情真意切,卻被當成了笑柄,秦楓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回到紫雲閣,還在想秦楓的笑話,讓眉兒不知所措,明明身上受了傷,臉上卻帶着歡喜之色。“慕容将軍适才譴人來說,酉時一刻在萬春門外等您。”

蕭可心間一沉,慕容天峰定是為了偉倫一事,難道他還沒有放人?邊想邊去寝室內洗了手、臉,随便在傷處塗了些許藥膏,再找了幹淨的衣裙換上,差不多已經正午了。眉兒看來眼裏,卻是心疼她的,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無數,卻老不當回事兒,走路還是一瘸一拐的。不到酉時一刻,蕭可就把英華交給謝氏帶着,拖着受傷的腿向萬春門而來,果不其然,慕容天峰就站在那裏,中規中矩穿着一襲平帻巾服。

“偉倫呢?你到底有沒有放了他?”

“急什麽,一會兒就放人。”

慕容天峰像半截鐵塔一樣戳在那裏,說得那個輕松,仿佛偉倫是捏在他手裏似的,瞥了蕭可一眼,大步流星朝左衛府方向而去。蕭可很艱難地追在後頭,一直跟到左衛府就不見了人影兒,只能立在外頭等,身上疼腿疼身上更疼,好不容易挨到傍晚,慕容天峰才挑着燈籠出來,右手還揪着一個人,一路罵罵咧咧。

“瞪什麽瞪,沒捏死你算你走了狗屎運,你老子都似個縮頭烏龜躲在家裏不敢露頭,你又算個什麽東西?以為現今還是永徽年呢!已經改顯慶了,高履行、長孫祥都接連被外貶出京,也沒見你老子出來放個屁,再敢龇眉愣眼一下看看,非捏死你不可。”說罷,将長孫泓重重推向宮牆,算是狠狠摔了一下。

慕容天峰一向是正人君子姿态,鐵骨铮铮的漢子,非要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過不去,蕭可上前辨道:“你這是怎麽了?有本事找長孫無忌去,他是招惹了你?還是得罪了你?”

借着月色細看,偉倫像是不曾受傷,只是嘴角帶了一抹血痕。

“別擔心,我沒事兒。”偉倫揉着胳膊,忍着疼痛,就慕容天峰那身手,差點兒沒把他摔碎了。“慕容将軍恨我是應該的,你也應該恨我,只因太尉……我連琅嬛都救不了,我除了跟太尉反臉,拿不出半點兒辦法,太尉他……。”

“別說了。”蕭可實在不想聽到太尉兩個字,何況這些年來,她已經想得很清楚了,追根溯源,勢必要追到貞觀十七年的九成宮,如果不是文皇有改立太子的打算,也未必有日後之禍,可命運不許重來一回,有得必有失,福禍旦夕間。“人,各有立場不是嗎?我有我的立場,你有你的立場,各人有各人的立場。”

“難為宣兒能想得通,讓我也少了一份顧慮。”偉倫長嘆一聲道:“他的事兒,我一向懶得問,雖然我與父親不睦,可不得不說一句真心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個一手把他捧上帝位的天子。可他從來沒有想到,有朝一日,那個一向對他服服帖帖、言聽計從,讓他耗盡心血才捧上帝位的小外甥會與他反目成仇,這才是對他最大的諷刺。所以,他心灰意冷了,任憑他們殺伐砍盡,也絕不會還手。”

這就是輔弼之臣的悲哀,親手把他捧上天,換來的是地獄般的絕境,眼睜睜看着親族、摯友被一一砍去,卻只能坐視。“偉倫,你現在看清楚了,走吧!遠走高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走到哪去?”偉倫淺笑着,一如昔日的白衣翩翩美少年,“好在有長樂、新城兩位公主嫁入我們長孫家,陛下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吧!難道他也要學漢文帝誅薄昭,畢竟太尉對他有恩呀!”

且不說帝後的意圖,試看歷史上,自長孫無忌一族被誅殺後,還有長孫兩個字的身影嗎?是完全敗落了。“偉倫,我當你是從前的朋友,才跟你說這麽多,走與不走全在于你。”歷史就是有着驚人的巧合,永徽四年,太尉借高陽公主謀逆一案,誅殺異己,妄加株連,殊不知多年以後,別人如法炮制,将他羅織在內。

“你呢?”偉倫尋問。

“我自是要确保我的兒女平安。”蕭可道:“畢竟雉奴跟我們認識了這麽多年,他不會把我怎麽樣的!只要我不去得罪皇後,也能茍且偷生,何況我以前就鋪好了路,在皇後最艱難的時候,我幫過她。”

偉倫對月長嘆,人各有志,人各有立場,跟她海闊天空任翺翔的心願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實想了,從前那個不知愁滋味的女子一去不複返,月冷冷,風寂寂,往事訴不盡,我之願,卻終難如願。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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