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從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回憶起姬洛離開後的日子,慕容琇三番屢次明示暗示,然而施佛槿當真如個呆子一般,将此情視若無睹。小郡主任性妄為,做事從來橫沖直撞,只憑心意,可和尚卻心如明鏡,且不說兩族有別,現南北局勢緊張,就說兩人的身份,那也是天差地別。

在洛陽接到王府家書後,慕容琇本想邀施佛槿同她一塊兒北上,然而施佛槿婉拒,令慕容琇傷心萬分,再加上還有個段艾暗裏作梗,于是兩人就此分道揚镳。

十月末,邺城反常地連着下了七日的雨。

慕容琇困在王府不得出,每日閑得不是同哥哥們鬥嘴,便是去王妃處請安吃茶,等夜深人靜後,再逐一暗查。

太原王病故後,她離家數月之久,府內事務不清,不敢貿然拿朱釵詢問,只能旁敲側擊尋慕容氏圖騰,偶然間在府後一處僻遠的院落發現一檐鈴雕刻有半面類似之物。

慕容琇屏退侍從,良夜獨自徒步至此,聽院內傳來幾聲晉語清歌,推門而入,一名兩鬓華發的嬷嬷正在灑掃。

嬷嬷眼神不好,乍見她癡立于院中,扔下笤帚一步一踽走過去,喊道:“夫人,是你回來了嗎?”

“夫人?”慕容琇甚為疑惑,這院落不起眼,她從小得寵,在府中橫行,卻極少到這裏來,對這嬷嬷更是極為臉生。

近了,那嬷嬷聽她開口清脆,才瞧清是位年齡不過雙十的女子,雖身着短打,卻衣容華貴,想來定是府中身份尊貴之人。再細看那面容,嬷嬷撲通跪地,悲喜交加:“小郡主?你是……你是小郡主?”

慕容琇被她誇張的模樣吓了一跳,嘴角一挽,揚鞭問道:“你識得我?以前怎麽從沒見過你,我且問你,這間屋子住的是誰?”

“這屋子……”嬷嬷摸了一把眼淚,啜泣道:“住的……住的……”

“你快說呀!”慕容琇看她哭哭啼啼有幾分不耐。

嬷嬷終于捋順舌頭,道出要點:“住的乃是小郡主你的生母啊!”

“我娘?”慕容琇也是一怔。

天邊忽然起了一聲驚雷,夜裏風起,積雨的黑雲滾過,沉沉壓在人頭頂。慕容琇忽然想起往事——

很小的時候,慕容琇便知道王妃貴為王妃,卻不是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母親。她時時詢問乳母,可乳母是她出生後才撥調來的新人,因而一問三不知;她問及王妃,王妃也三緘其口;最後沒有法子,她便央求父王,父王卻告訴她,她的母親生她時逝世。

慕容琇素來敬重父親,不想觸及他的傷心事,從此後便閉口不談。

有一年新年,她随太原王府衆人去宮中赴宴,夜宴回來,見人人父母親,兄弟愛,心中難免酸楚,便一人偷跑到這裏,于屋前痛哭。

慕容恪遍尋不至追到這裏,見她淚眼花花,心中大恸,以後下令封院,只留下一老仆灑掃,而給府中其餘人傳令,暗地裏不許郡主再去,但凡慕容琇行向府後,便會有侍衛仆從将她支走,漸漸地,慕容琇也忘了那夜的悲痛,不記得偌大的王府還有這麽一處院子。

“我想一個人在這裏靜靜。”慕容琇打發了那老仆,一人站在亭廊下,望着那間幽閉的屋子發呆。

大雨傾盆而下,她從懷中拿出那支寶釵翻看,心中暗想:莫非這是娘留下來的東西?

想到這裏,慕容琇心中一時百味陳雜。

慕容恪雖是一階武夫,南征北戰勇冠四方,但也極為重禮制,慕容琇雖然刁蠻任性,但該有的禮數一點也不少,她雖未見過生母,但畢竟同血脈相連,于是拿着那釵子就地對着屋殿遙遙一拜,口中嘆道:“阿娘,九泉之下,你是否與父王團聚了呢?”

說完,慕容琇不再遲疑,起身奔向屋中繼續尋找線索,然而她腳步剛掠出亭廊,忽有一枚石子從上打下,正好阻住她的步伐。

“誰?”

暗處有人淺笑,是位女子的聲音:“祭拜乃是為死人,活人便算了吧。”

慕容琇左右不見人影,心中又驚又怒,喝道:“何人敢闖我太原王府?”

“借你手中朱釵一用。”那聲音如在耳側,慕容琇忙小退一步,去拔腰間的銀鈴長鞭,然而手剛按在鞭柄上,胳膊卻被兩指按住。

一人如風從慕容琇身邊掠過,出手分寸極佳,眨眼那朱釵便已到手。慕容琇拼死要将東西搶回,那人自然不讓,交手幾招又似乎不願傷及她,遂扭頭便走,“收着性子,少多管閑事。”

慕容琇得空,取鞭揚手要追,那人輕功了得,屋瓦間一掠躲開,手中銀光一閃,逼得慕容琇翻手用掌風掃開。

再回頭時,那抹白影已從太原王府消失。

聽到動靜的嬷嬷跑出來查看,只瞧見慕容琇臉色慘白,盯着地上的一排銀針發呆,忙問道:“郡主,發生了什麽事?剛才我聽見打鬥聲,可是府中來了刺客!阿奴這就去叫人!”

慕容琇一把按住她:“此事不要聲張,今夜你就當我沒有來過此地。”

那老仆忠心耿耿,瞧慕容琇一臉嚴肅便閉了嘴,将院中殘狀稍稍收拾了一番,回屋熄燈。慕容琇走出這方僻靜的院子,一路奔會了自己的住處,等到确定無人才将濕透的衣服解下,而裏衣中縫制了一個暗包,那裏面裝着一物,正是方才被搶走的釵子。

回邺城前,慕容琇為了以防萬一,托施佛槿找人仿制了一支假的。

而此時洛河飛針現身,慕容琇一刻也坐不住了,次日,她偷偷收拾細軟,趁夜逃出了太原王府,趁‘洛河飛針’短時間內還沒回過神,快馬一路往西行。

院中交手前那女人的話讓慕容琇耿耿于懷,她不由将所有事情串了一遍,腦中忽然清明——

“父王臨終遺言,若我心中不得解便向西行去尋一人,可我随車隊出敦煌卻并沒有找到,當時以為是個無關緊要之人,如今想來,莫不是阿娘?但阿娘的簪子為何會出現在白門?‘洛河飛針’又為何要奪它?若阿娘沒死,為何這麽多年都不來見我?”

“莫非……”

————

收回思緒,時間回到眼下。

慕容琇并不是無故停下腳步,她眼中映出血紅,擡手指着斜前方的石階,沖姬洛喊道:“你看那邊!”

階前血流遍地,屍體橫陳。姬洛不知其故,但慕容琇卻看出正是追殺他們的另一波人。再思及那位明言“不武鬥”的大和尚,不由眼前一黑。

姬洛見她氣色有異,立刻折回來扶她,然而慕容琇卻一把将他推開,瘋狂朝崖上石窟跑去。

但凡與施佛槿有關的事情,慕容琇便像換了個人一樣,着急得好似可以連命都不要。只是姬洛不知,敦煌城外的沙暴中,當慕容琇在黃沙飛塵裏無枝可依時,是那個人伸手緊緊抓住了她。

“女施主,別怕。”

王府中雖然得寵,但慕容琇卻始終覺得少了些什麽,直到那日她遇見施佛槿,危難中如此安心。

她不信佛,可那一刻,施佛槿就像她的佛。

姬洛和慕容琇一路沿沾血的石階往上爬,越到高處地勢越陡,而達到頂端,一方石窟對望四方天地,霍然明亮。

施佛槿就跌坐在石窟中,身上浴血,雙手合十。

“大和尚!大和尚你沒事吧?你是傻子呆子嗎!人若不能自保,還守什麽誓約?”慕容琇奔到他身前,急得眼淚一湧而出。

施佛槿嘴唇輕啓,呼出一口氣來,緩緩睜開眼睛,瞧慕容琇一臉梨花帶雨,竟然難得對她微微一笑。

這笑幹淨至極,如同洗過的江天一色,慕容琇看呆了,想罵卻不舍得,而是緩緩起身退到一邊,背過身不再看他。

“大師……”姬洛從後面走上來,方才慕容琇一門心思全在施佛槿身上,根本顧不得觀察四周,可他卻看的仔細,這些屍首分明為大力所擊,看來那誓言算是破了。

洞中此刻氣氛驀然有幾分古怪,姬洛在山中數月,不知這兩人間的變故,只能幹愣在一旁。

“後來我從王府跑出來,一路向西去,途經洛陽,我仍念念不忘尋你。”慕容琇幽幽開口,反正剛才已失态,她心中沒了顧慮,一字一句,竟刻骨銘心,“你既要我死心,為何不如實相告?你來燕國,除了尋找八風令,究竟還要做什麽,吳王慕容垂奔逃秦國的事情是否與你有關?”

“阿彌陀佛。”施佛槿垂眸,眼中明滅,“你是如何知道的。”

慕容琇慘然一笑,道:“我不知道,都是我猜的。我以八風令為誘餌,你都不願意同我離開洛陽去邺城,一直盤桓此地,說明你心裏還有更重要的事。”

施佛槿默然不言,長風入戶他仿佛入定般巋然不動。

慕容琇憤然扭頭,叫上姬洛離開這裏,姬洛看在眼裏,悄悄轉到了石縫後面。慕容琇往姬洛躲開的方向瞪了一眼,自己提着裙裾要往石階下走。

這時,施佛槿突然說話了。

“興寧三年,慕容恪同慕容垂大軍包圍洛陽,洛陽糧盡無援,冠軍将軍陳祐率軍東逃,留長史沈勁及五百兵卒,死守孤城。三月料峭春寒,新雨如長天作淚,我趕之不及,洛陽城破,沈勁被俘遇難時,城外的槿花正開得好。”

施佛槿擡頭仰面,手指作拈花狀,輕輕一笑,明明字字沉痛,可眼中卻無悲無喜:“你知道木槿花還有個別稱嗎?”

慕容琇駐足回眸,問:“什麽?”

“朝開暮落花。”

“我聽父王提起過洛陽一役,父王曾想招安,奈何沈勁此人風骨不屈,只能忍痛斬草除根。聽說他祖上謀逆受到株連,一心想證忠義,也算求仁得仁。”慕容琇嘆了口氣,她雖沒親歷戰争,但一門為将,也知戰争的殘酷。

不過,眼下施佛槿提起此事,恐怕不止是因為她是慕容恪之女,于是忙問:“大和尚,你同他是什麽關系?”

施佛槿道:“我幼時曾是孤兒,為沈将軍所救,後無法随軍出入,便跟着師父習道論佛。”

“所以慕容垂被追殺……”慕容琇臉色同紙白,她垂眸擺首,話說一半又自個兒推翻,“不,吳王……吳王不是已經逃到秦國了嗎,若你想報仇,又為何不動手。”

施佛槿未答,慕容琇知晉人最重禮法,這樣想,沈勁至少也算他義父,如此說來,他倆豈非有仇?

原來大和尚同她不親近是因為還有這層原因嗎?慕容琇心中覺得天意弄人,終于忍不住掩面而泣:“那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那你殺了我吧,父債女償!”

“不,我不知道。”施佛槿轉過臉去,道:“敦煌城外實屬偶遇,你只是燕琇,而我只是施佛槿。慕容恪已死,你我本該了無幹系。”

可慕容琇畢竟是位郡主,心性脾氣耿直,施佛槿越是這麽說,她越想越氣不過,遂又脫口而出:“千秋霸業下誰不是無法操控命運的蜉蝣?若我父王是劊子手,那你們晉人朝廷也是磨刀者,你為何不質問他們,洛陽能救為何不救!”

洛陽能救為何不救?

“你說得對,以殺止殺,終不是仁道。”施佛槿眼中掠過一道明光,佛珠驀然墜地,他長嘆一聲,“救一人不得,救衆生不得,許是我修行尚淺,還不能參悟紅塵。”

作者有話要說:  在這裏跟大家解釋一下:加了句話稍稍改了一下,前半部分是小郡主回憶在邺城的事情,也就是姬洛在山裏的那段時間,解釋上一章小郡主是如何發現問題;後半部分是接主線,在山中遇到姬洛後一起去找大和尚。大和尚也不算完全單純…這大概是無巧不成書吧…

待劇情完整應該會好很多,都能圓回來噠,暗線不是白埋的喲…

全文基本都是采用正敘,如有回憶,我會盡量标示區分開…大家有疑問都可以留言,我也好知道是不是哪裏纰漏出現了上帝視角。

這本書确實下了心血,真的非常感謝大家的支持!!

PS:小洛兒掐指一算,此事絕不簡單,作為一個沒CP的主角,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麽,溜了溜了……

注:興寧三年是365年,現在故事線在369年冬

真的很佩服古人死守孤城的勇氣和氣節

看文愉快,小可愛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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