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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賢妃閨名婉,今年不過三十四五歲的年紀。她身着妃色宮裝,頭上的配飾也簡單而不事張揚,此刻她正面無表情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元幼祺。
“寶祥,你可知錯?”她道。
元幼祺雙膝跪着,上身俯着,右手卻下意識地撫着垂在袍襟上的寶藍色荷包,那上面的圖案她不喜歡,但因為那是顧蘅親手所繡,她于是愈發地喜歡這寶藍色。
“孩兒……不知。”元幼祺垂下頭去。
若傾心顧蘅是錯,那麽她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也錯了。
韋賢妃見她右手拇指與食指始終撚着那只寶藍色荷包上的紋飾,面上的神情更是不快,眼底隐隐有憂色劃過。
“堂堂大魏皇子,會稽郡王,竟日日流連于歌榭,成什麽樣子!”韋賢妃冷着臉道。
竟是為了這個?
元幼祺一怔。她還以為母後是怪她與顧蘅……
元幼祺暗暗松了一口氣,遂不複之前的執拗,恭敬道:“母妃明鑒!孩兒去的可不是尋常的歌榭,鳳鳴樓還是母妃為孩兒……”
韋賢妃聽到此處,眉心猛地一跳,待得迅速地環視一周,确認此時宮中都是可信之人的時候,方幽幽嘆道:“你總是有理!”
元幼祺擡頭,看向韋賢妃。
她的眸子晶亮,瞳仁不似尋常人般是黑色或深褐色的,而是呈淡淡的琥珀色。讨好的模樣,活像一只乖順的貓咪。
韋賢妃再次失神,為那雙不似魏帝和任何一個皇子的瞳仁。
元幼祺很小的時候就發覺了自己眼睛的顏色與她的父皇和皇兄們皆不同,便纏着韋賢妃問。韋賢妃只得搬出早已經想好了的說辭,告訴她:元氏本為鮮卑族,到了太.祖皇帝建國的時候,才革除舊制,允許且鼓勵鮮卑貴族與漢人世族通婚,以壯皇室的聲威。
“所以,孩兒眼睛的顏色是遺傳自老祖宗了?”當年,幼小的元幼祺順理成章地得出了結論。
韋賢妃自然說是的。
“難怪,孩兒不像父皇,原來是像老祖宗啊!”小小的元幼祺很善于由此及彼,遂憨笑道,“原來父皇最喜愛孩兒,是因着這個啊!”
當年的韋賢妃全沒料到她會做如此聯想,呆怔的同時,立時意識到了這孩子想法的危險。自那日起,她不厭其煩地時時叮囑少不經事的元幼祺“就算你父皇寵你,只需守禮,絕不許與你父皇親近”。
小小的元幼祺也從母妃嚴肅的表情中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懵懂地點頭。
韋賢妃還是不放心,又正色囑道:“寶祥,你要知道,你與你的那些皇兄不一樣……若你父皇或是旁的什麽人,知道了你是女兒身,你與母妃,包括你身邊侍奉的人,還有母妃宮中的人,以及你外公、舅舅他們,甚至整個韋府,所有人就都是欺君之罪!”
小元幼祺自記事起就知道自己和皇兄們不一樣,此時又見母妃神情鄭重,聽到那“欺君之罪”四個字,她更知道事關重大。那四個字,是與性命、聲譽、家族等等皆息息相關的。
彼時的她抿緊嘴唇,緩緩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都記在了心裏。其實,她那時候就極想問問母妃:為什麽非要孩兒女扮男裝?難道父皇不喜歡女兒嗎?
可是,後來的那個小妹妹元令懿的出生,分明證明了父皇疼愛女兒疼愛得無以複加。
這些年來,元幼祺不敢問母妃這個問題,她怕,怕惹母妃生氣。
展眼間,十年有餘過去了,元幼祺從沒問過這個問題,她始終按照韋賢妃要求她做的事去做,唯一的例外,便是顧蘅……
“母妃?”元幼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韋賢妃恍然回神,見她還仰着臉跪在地上,也覺心疼,道:“你先起來吧!”
“是。”元幼祺聞言,撐起身體,垂手而立。
她的個頭兒已與自己一般高矮,像雨後拔節的青竹,每一日都有變化。唯一不變的,就是這份守禮恭敬,對自己是,對皇帝更是。是從何時起,這個昔日時時喜歡黏纏着自己的孩子,同自己也生疏了起來的?
是從嚴命她不許對旁人提及自己的女兒身份的時候起,還是從她幼時偶然貪玩逃了上書房的課,被自己罰抄了整整五遍《帝鑒語錄》,抄得小手都腫了的時候起呢?
韋賢妃知道,十幾年的歲月中,她已經成了一個“嚴母”。
母子間,本不該如此的,不是嗎?便是太子,對撫養自己長大的李德妃,也是親昵多過恭敬的。
“你還未用午膳吧?”韋賢妃的語聲和緩了許多。
“唔……母妃不用特意準備,孩兒也沒什麽胃口。”元幼祺道。
“沒胃口?沒胃口也得吃東西啊!餓壞了身子,是想讓母妃心疼嗎?”韋賢妃故意板下臉。
見元幼祺不說話了,韋賢妃又道:“餓不餓的,好歹陪本宮用些。”
她說罷,命宮人備膳。
元幼祺詫道:“這個時辰了,母妃也還沒用?”
“人老了,胃口便弱了。”韋賢妃淡道。
“母妃不老,母妃正值青春盛年,任誰看了,都以為母妃不過花信之年。”元幼祺由衷道。
“呵,就你嘴甜!”韋賢妃笑了,“你都這麽大了,母妃能不老嗎?”
說話間,宮人已經将午膳呈了上來。
元幼祺瞥過,發現幾乎都是自己愛吃的,足見母妃疼愛自己,何等用心!
她心中感動,殷殷地看着韋賢妃眼角上不知何時爬上的一條淺淺的魚尾紋,道:“孩兒一定好生孝敬母妃,不惹母妃生氣,母妃就能一直這樣美,這樣年輕了!”
韋賢妃也是動容,感懷道:“寶祥,你已經很孝順了!”
她決定暫不提那件糟心事。
母子二人于是各自壓下心事,只極力在對方面前表現得輕松些,陪對方好生吃一頓飯。
膳罷,漱口、淨手畢。
元幼祺心中有事,有些坐不住了。她勉強陪着韋賢妃說了一會兒閑話,賠笑道:“母妃,孩兒府中還有些雜事要處置,您看……”
元幼祺十五歲開府,禦封“會稽郡王”,郡王府就建在離皇宮最近、風水最好的那條街上。地點是魏帝親定的,府邸規制外面看着尋常,可一旦進入府中,但凡有點兒眼力的都能看得出,這樣的規模格局,縱是做親王府也足夠了。
她十五歲就封郡王,在諸皇子中,比當年十八歲開府的濟南郡王皇四子元承平還早上三年,怎能不令朝內朝外刮目相看?任誰都知道:今上寵幼子寵得沒邊兒了。
韋賢妃聽她所言,心裏便猜到了七八分,遂揮退了侍女,只留下潘福一人侍奉。
“府中有雜事嗎?”她平靜地問道。
元幼祺卻已經緊張起來,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個“是”。
她實不願對母妃扯謊,可這件事,由不得她不扯謊……
韋賢妃并未戳穿她,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王府中的事不好耽擱,朝廷中的事也要多多用心。”
元幼祺心頭微緊,颔首道:“是。”
韋賢妃見她模樣恭謹,又道:“寶祥,你可知今日朝會上陛下和衆臣商議了什麽?”
元幼祺的心髒猛縮,強撐着從容問道:“商議了什麽?”
韋賢妃養了她十六年,怎會不了解她?心中默默嘆息一聲,面上依舊淡定道:“陛下已決意納顧蘅為妃。”
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句,聽在元幼祺的耳中,不亞于晴天霹靂。
“納……妃?納阿蘅……”她木然地重複着。
韋賢妃見狀,也覺難過。但她深知,此等緊要關頭,她必須堅持住,寶祥才不致一失足成千古恨。
“是啊,”韋賢妃如同聊着不相幹的事,又道,“原本,陛下是想要立顧蘅為後,入主中宮的。可不知那顧蘅是怎麽想的,竟莫名其妙地讓她父親呈給陛下一份陳谏。”
“陳谏……”元幼祺的整個腦子都是僵麻的,只會被動地接收關于顧蘅的消息。
“不錯,就是一份陳谏。陛下讀了之後,臉色極難看,并說‘朕的江山社稷,何時輪到她一個小小女流來評論置喙了?’”韋賢妃道。
元幼祺大驚失色:“父皇可……可治阿蘅的罪了?”
“沒有。”韋賢妃蹙眉答道,心道,只要事關顧蘅,你便失了分寸。這樣的女子,便是能娶進門,本宮也是不許她做兒媳婦的!
元幼祺這才大松了一口氣,繼而頗得意道:“阿蘅博覽群書,聰明絕倫,極有見識,她定是寫了什麽大有見地的文章。”
韋賢妃不以為然,道:“她這般聰明,還不顧陛下的忌諱,也不知是真聰明還是另有所謀!”
元幼祺被她這話引的受了啓發,心裏也犯起了嘀咕。可是,那件事終究要變成真的了,她沒心思繼續深思。
“母妃,父皇真的要納阿蘅入宮?”元幼祺還是不敢相信。
“自然是真的,都已經讓禮部選日子了,”韋賢妃憂心忡忡,又道,“所以,寶祥,母妃與你說這些,就是讓你趁早……”
話未說完,忽有小黃門急匆匆地跑至殿外。
潘福知是急事,忙迎了出去,很快就折了回來。
“娘娘,禦駕正往鳳儀宮來呢!已經過了翠微軒了。游總管請娘娘趕緊準備接駕吧!”潘福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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