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禦駕擺至鳳儀宮的時刻起,韋賢妃與範朗的對話局面便與之前的截然不同了。
當魏帝大步流星地走進來的時候,範朗正立在一旁,畢恭畢敬地向韋賢妃禀報着元幼祺的病狀。而韋賢妃,則蹙緊了眉頭,臉上似是存着永遠化不開的愁緒,手掌則逡巡于元幼祺的額間眉角,似是輕撫地元幼祺的發絲,又似為她柔緩地擦拭着汗珠。
這便是元幼祺閉上雙眼之前看到的最後一幅畫面。
自己究竟是中了何“毒”,元幼祺不是傻子,結合之前範朗的分析,她只要細細想想便能夠猜出端倪。
若真是顧蘅做下的,該當如何?
元幼祺連自己應該如何反應這件事都想不出,也無從猜測顧蘅的用意,更甭說讓她面對可能來自母妃和父皇的詢問了。此時此刻,最明智的做法,莫過于……
于是,她合上雙眼,佯裝昏睡過去了。
“陛下!”範朗第一個反應過來,忙躬身向魏帝行禮。
魏帝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又伸手攙扶住了慌亂拜下去的韋賢妃:“愛妃快起來!”
“陛下禦駕親臨,臣妾未能迎出,實是失禮之至!”韋賢妃愧疚請罪道。
“不值什麽!”魏帝邊不在意地揮了揮手,邊湊近了些,打量着“昏睡”中的元幼祺。
“朕來瞧瞧寶祥。”他說道。
韋賢妃微愕,“陛下已經……”
“朕都知道了!”魏帝嘆息。
“是臣妾處置失措……”韋賢妃愧道。
魏帝盯着她尚挂着幾分憔悴的面龐,軟聲道:“你莫要自責。若說該責怪,那也該怪朕沒有護好你們母子,害得寶祥為奸人所害……”
他說着,半是嗔怪道:“你也太賢惠得過了頭!寶祥出了這樣大的事,怎麽都不着人知會朕一聲?朕也好替你們母子出頭啊!”
韋賢妃初現愧疚,待得聽到魏帝此語,忙道:“陛下折煞臣妾母子了!陛下是一國之君,前朝後宮都須陛下操心,寶祥是陛下的兒子,怎麽能因為這點子事就驚擾了陛下?”
她說着,斂了眉,眼中有苦澀劃過,出口的話卻是:“臣妾……臣妾能處置得好的……”
“你能處置得好?”魏帝微微有氣,“你的處置,便是讓潘福去三清殿為寶祥祈福嗎!”
韋賢妃愕然,紅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魏帝。
魏帝想到她一個弱女子,剛剛為兒子擔驚受怕,心裏便又軟了,長嘆一聲,道:“朕是你的夫君,是寶祥的父皇,朕再忙碌,保護你們也是朕該有的責任。”
他話鋒一轉,又道:“你也莫要責怪潘福了,虧得他,不然朕還被蒙在鼓裏呢!”
韋賢妃更顯愧疚了,“臣妾并非意圖欺瞞陛下……”
魏帝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朕曉得。朕說的不是這個……”
他頓住口,轉向依舊恭謹立在一側的範朗,道:“寶祥已經無礙了吧?”
範朗忙禀道:“是。幸虧這毒.物藥性漫長,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啊!”
魏帝凝神聽着,那句“藥性漫長”令他的眼中有厲光閃爍,于是更篤定了心中的猜測。
他贊許道:“範卿,你的人品醫術,朕都是信得過的!朕的寶祥,便交與你,你定要還朕一個康健如初的孩兒!”
範朗肅然,面上的神情更是恭敬,再拜道:“此是臣應盡之責。縱是臣有些醫術,也是殿下孝心,感動天地,得以佑庇。”
言下之意,若是元幼祺不來鳳儀宮中給韋賢妃請安,而是懶在會稽郡王府中,再好的醫術,再快的腳程,趕到那兒也是來不及救治了。
魏帝聞言,猶心有餘悸。他于是坐在了榻邊,看着元幼祺的睡顏。
那熟悉的五官,和蒼白乏于血色的臉,讓他的慈父心腸再次被激活的同時,更憎恨那背後可能的主使之人了。
“這毒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他沉着聲音,問道。
範朗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說辭,禀道:“據臣查知,這毒的性子極是詭谲,能夠長久沉留在體內幾個時辰,卻不易被察覺。而這毒性又極陰寒,越是接近子夜極陰之時,越是霸道厲害。一旦沐浴,體內經脈舒活,這毒便會循着經脈侵染開來,便會成蓬勃之勢,一發不可收拾。”
魏帝越聽,臉色越難看。
“這腌臜東西究竟是什麽來路?”他冷聲問道。
範朗為難道:“至于來路,恕臣愚鈍,尚未查探清楚。但請陛下放心,殿下體內的淤毒,已經被臣清理幹淨了。”
魏帝早已經看到了一旁桌上排開了的兩行銀針,眼中的陰郁更深了。
這一番對話皆溜入了佯睡的元幼祺的耳中。
若說之前恍然察覺到自己的這番痛苦,以至于可能從此斷了癸水,極有可能是顧蘅那盞茶的結果,這樁事讓她震驚的同時,很有些不知所措的話,那麽此時,聽了範朗簡直睜眼說瞎話的應對之詞,元幼祺的腦中更亂成了一團麻。
她自幼時起,所有的平安脈都是範朗親自請的,所有的醫藥都是範朗親自把關的。長大一些之後,她漸漸明白,範朗應該就是母妃的人,被母妃所信任,才會嚴守住自己的性別秘密。
但是,此刻,她愈加地意識到:範朗扮演的,絕不是只單單聽從母妃這樣的角色。他在利用父皇多年的信任,以及太醫院副院首的身份,幫助母妃……圖謀着什麽。
究竟圖謀什麽呢?是要幫助母妃成為後宮之主嗎?
不是的。元幼祺很快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被韋賢妃養育了十六年,韋賢妃了解她,她亦多多少少了解韋賢妃。
無論母妃在父皇面前扮演着怎樣的角色,母妃自己,從來不是想要什麽“皇後”的虛名頭的人。在母妃清雅端莊而又應對從容的背後,元幼祺總覺得有什麽更深、更接近真相的東西。
可惜的是,她剛被那盞茶折騰個半死,又思慮過多,所剩無幾的精力很快便被耗盡了。
這一遭,她倒不是佯裝昏睡了,而是實實誠誠地睡了過去。
她并不知道,在她睡過去,且範朗退下之後,她的父皇與母妃有這樣的一段對話——
“婉兒,你莫擔心……”魏帝柔聲道。
韋賢妃被他親昵的稱呼驚着了,結結實實地驚着了。有那麽一瞬,她極度懷疑這個名義上是自己的丈夫的男子,此刻喚的是否真是自己的閨名。
婉兒!
除了閨閣中時父親、母親和……兩位哥哥這樣喚過自己,再沒有誰,記得自己的閨名了吧?
大概,似乎,初初入宮被魏帝幸的那些日子,這個男子這樣稱呼過自己?
韋賢妃很努力地回想着,卻怎麽也想不起來那具體是什麽時候的事了。約莫十幾年前?
魏帝見她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的這聲親昵在她的心底裏掀起了波瀾,喟然嘆息道:“這些年,朕委屈你了!”
韋賢妃依舊尚未從驚愕中跳出來,只怔怔地看着他。
只聽魏帝又道:“這些年,你替朕管理着後宮,約束衆嫔妃,還操勞着諸多雜事……哎!”
他又嘆道:“還替朕悉心撫養寶祥十六年……”
韋賢妃一驚,慌忙去看向酣睡中的元幼祺。
“寶祥已經睡了,”魏帝寬慰她道,“你放心,這輩子,他都不會知道她的身世。你是他的母親,便是他的生母!”
韋賢妃盯着元幼祺的睡顏,确定她是真的睡過去了,才略略放心,暗暗舒了一口氣。
魏帝料想她賢惠,素不喜争強好勝,想是被自己的這幾句突感生發的體己話兒吓着了,穩了穩神,又道:“朕已經下旨,調韋舟揚回京任用。”
韋賢妃暗詫,道:“陛下的意思是……”
魏帝安慰她道:“你別慌。韋舟揚統兵極好,朕也很信重他。但如今的情形,與過去又是不同。朕白日裏剛剛接到了急奏,斡勒鐵騎犯邊……”
果然!韋賢妃心道。
“……那些斡勒人兇蠻無狀,和韋卿慣于追剿的邊匪強盜不同,朕不放心他的安危,便調了他回京,另派人去邊關禦敵。”
他已經說得很明白,既彰顯了自己作為好夫君的體貼,又賣了韋家的好,表明自己是個體恤臣子的好君王,便暫不再說下去,列着架勢,只等韋賢妃的感激涕零。
韋賢妃與他做了近二十年的夫妻,怎會不了解他的脾性?已經盈盈拜了下去:“陛下恤恩,臣妾口拙,實不知該如何感激才是!唯有一拜!”
魏帝登時覺得自己運籌帷幄、機敏洞見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扶住韋賢妃,殷殷道:“你我夫妻,韋氏又是你的母族,不說這樣的客套話!”
韋賢妃于是從善如流地随着他的動作站起。
“朕還有一句話要問你,”魏帝道,“今日,寶祥是不是去濟南郡王府給元淳慶周歲了?”
他已經不似平常那般稱呼“四郎”以及“淳兒”了。韋賢妃暗自冷笑。
她于是順答道:“正是。淳兒周歲宴,臣妾還備下了禮物,讓寶祥一同帶去的。”
“這就對上了!”魏帝哼道。
“陛下?”韋賢妃佯裝不解。
魏帝果斷地一擺手,止住了她的話頭兒,道:“此事不必再提!朕自會給你們母子一個說法兒!”
韋賢妃微愕地張着嘴,似是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
魏帝又軟下聲音,道:“以後遇事,不必求三清,告訴朕,朕便替你們做主!”
他揚高了聲音,桀骜道:“在大魏,朕可比三清厲害得多!”
作者有話要說: 顧蘅和韋妃,比着賽給皇帝挖抗(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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