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元幼祺這一覺睡得極幽沉,一直睡到了第二日的晌午時分。
夢中的她,根本想不到,就在她睡着的這段時間內,前朝發生了巨大的變故,這變故令幾乎所有的人措手不及。
而這件大變故,直接影響了她一生的軌跡。
并且,這才僅僅是開始。
“母妃……”元幼祺惺忪着睡眼。
她睜開眼的時候,便看到了一直守在榻邊的韋賢妃的身影。
“寶祥,你醒了?”韋賢妃柔聲說着,手掌輕輕地按在了元幼祺的肩頭,“別亂動,範卿囑過,你眼下得卧床靜養。”
卧床?靜養?
元幼祺微微張大了眼睛,初初醒來時殘存的那點兒瞌睡蟲也被這麽一句話全然驚走了。
“我的身體沒事兒了,母妃,您看!”元幼祺說着,還使勁兒地抻了抻胳膊腿兒,表明自己的身體狀況好得很。
她于是發現,此時身上穿的已經不是昨夜入宮來的那身衣衫了,而是被換上了親膚又舒适的寝衣。
想來是母妃在自己沉睡的時候為自己換下的吧?母妃定是怕自己那樣和衣睡着不舒适……
元幼祺如此想着,心裏便暖烘烘的。她知道母妃一直很疼愛自己的,即便自己已經在外開府,鳳儀宮中仍留存着自己日常可能用到的吃穿用度之物,足可見母妃愛子心之切、之細膩。
“母妃,”元幼祺撐起了身,殷殷地看着韋賢妃憔悴的面龐,“孩兒無妨。您放心,孩兒已經長大了,會照顧好自己的。”
她的眼中寫滿了孺慕之情,還有幾分堅強與倔強,那是一個急切地想要長大的孩子才會有的神情。
“母妃的寶祥長大了……”韋賢妃摩挲着元幼祺的腦袋,“寶祥長得再大,總是母妃的孩子。”
元幼祺并未查知這句話中的深意,露齒憨笑,道:“孩兒就是七老八十變成個沒牙的老太婆,在母妃眼裏,也還是孩子一般。”
韋賢妃亦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中牽出了幾絲心底裏的苦澀。
她定了定神,又道:“寶祥雖然已經長大了,但對于這世間的鬼蜮伎倆,所知的還是有限。”
“鬼蜮伎倆……”元幼祺咀嚼着這四個字。
“不錯,人心算計,種種奸詐、陰謀,總是令人防不勝防,”韋賢妃說着,目光幽深起來,“尤其是,一旦被蒙蔽了雙眼,這算計便行得格外輕松順暢。”
元幼祺恍然大悟。
她知道,以母妃的聰慧與手段,想要弄清楚自己昨日的緣由,并不是多難的事。
她更知道,母妃絕不是表面上在父皇面前表現的那般柔弱,甚至是那種所謂的“賢惠”。
若母妃真是那樣的人,元幼祺會覺得很遺憾,會有種“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鄙視感。她很慶幸母妃不是那樣的人,母妃自有母妃的風骨與倔強。
只是,究竟是什麽原因,導致了這樣兩面的母妃?或者說,母妃如此僞裝了這麽多年,究竟是存着怎麽的目的?
這個,才是最讓元幼祺心驚而不安的。
韋賢妃卻不容元幼祺以沉默不語應對,索性直指話題,道:“寶祥,此刻這裏只有你我母子二人。你與母妃實話實說,昨日你那般,究竟是怎麽回事?”
元幼祺滞住,她既不願再提及昨日事,更不願母妃将昨日的緣由牽扯到顧蘅的身上。
韋賢妃不許她逃避,不悅道:“寶祥,你以為這是樁小事?你是皇子,你的一舉一動、你的安危皆會牽扯到前朝回宮的人與事,這可不是你任性得來的!”
元幼祺抿了抿唇,依舊沒做聲。
自己養大的孩子,沒有誰比自己更了解。
韋賢妃靜默無言地盯着元幼祺的雙眼,半晌不語,直盯得元幼祺哪兒哪兒都不得勁兒了,才突的冷然開口,道:“本宮一夜未合眼,為你的身體!為你将來可能受到的威脅!”
元幼祺鮮少聽到母妃在母女二人獨處的時候自稱“本宮”,這便意味着,母妃真的生氣了。
她動了動唇,面上有愧疚,更有猶豫。
韋賢妃又道,語聲中明顯帶了怒意,“怎麽?你的娘親為了你,忍痛懷胎十月,連一個外人的情分都及不上了!”
元幼祺焉知她話中的另一層深意?只道母妃氣急,傷心自己不對她講實話。
一想到母妃十月懷胎之苦,而自己長到十六歲了還讓她老人家生氣,元幼祺便覺得愧恨得無地自容。
她一骨碌身自榻上坐了起來,雙膝跪在了榻上,自責道:“母妃息怒!孩兒不是有意惹您傷心生氣,實在是……是……”
韋賢妃見她如此難為,那股子因着自己的孩兒寧可違逆自己也要護着顧蘅而騰生的火氣,便已經消了大半,她緩聲道:“你好生坐起來吧!”
元幼祺垂眸應是,盤膝坐在了榻邊。
韋賢妃凝着元幼祺琥珀色的眸子,腦中倏地劃過了僅見過那麽一面、卻印象分明的顧蘅的樣子來。
她清楚地記得,那是去歲,韋毅揚的冥誕前幾日,她回憶起往事,心中難過,便請了禦旨去雲虛觀中進香,為天上的韋毅揚敬祈冥福。
彼時,距離二哥哥殒身已經過去了十七年。韋賢妃才敢以“為寶祥祈福還願”為名頭,向魏帝請旨。
她深知,魏帝的疑心太重,更是個自以為是的。所以,她極盡小心,哪怕是人已經故去了十七年,她都不敢在二哥哥的祭日前後請旨,怕勾起那昏君的疑心來。
她清楚,身為一國之君,魏帝只會記得他何時害死了自己禦前最英武有為的年輕将軍,卻不會有那份心思去記得這位年輕的将軍的生辰具體是什麽時候。
便是那一次,韋賢妃見到了顧蘅其人;亦是那一次,韋賢妃驚然發現,自己唯一的孩兒,居然和這位顧姑娘如此熟悉。
因為某個原因,當元幼祺歡歡喜喜地向自己引見這位顧姑娘的時候,韋賢妃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顧蘅的長相或是氣度,而是專注于她的雙眸。
那雙眸子,亦是泛着淡淡的琥珀色的。只不過,不同于元幼祺瞳仁的顏色那般分明。
韋賢妃心念一動,她腦海中登時一陣翻騰,某些與往事有關的回憶便這麽毫無征兆地湧了上來。
她自有她的鳳儀氣度,她內心裏的任何波瀾都不會在旁人面前表現出來,包括顧蘅。她很從容地以賢妃甚至副後的端儀受了顧蘅的禮,同時也試探性地給了顧蘅相應的氣場壓制。
令她意外的是,顧蘅完全不受這些來自上位者的氣場壓制,她應對得法,進退皆有禮有節。
韋賢妃于是禁不住多關注了她幾眼。這幾眼,讓人心驚肉跳——
顧蘅是顧書言的長女,長相似顧家人這沒什麽可意外的。然而,這通身的氣度與舉手投足之間的風姿,為什麽眼熟若此!
按理說,世家對子女的教養,各家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正是這份獨到,才使得每一個世家閥閱的氣質都與旁家不同,自成其別致的特征。在朝堂上、官場中甚至私人交往中,這種不同的特征便是識別不同世家風骨的關鍵。須知,這種獨特性,是一個家族上百年,甚至幾百年積澱下來的精華。
而在女兒的教育上,世家亦有各自的獨特之處。所以,大魏建朝百年以降,才會有那麽幾個世家,專門出丞相夫人,甚至後宮妃子。這就是所謂“養女養得好”。
同一家族出來的不同女子的身上皆存着這一家族教育的痕跡,但人和人總是不同的。韋賢妃絕不相信,兩個全然不同的人,會相似到如此的地步。
除非……有人在刻意模仿着什麽!
剛剛一瞬,初見顧蘅的情形在韋賢妃的腦中閃過,她緊緊地盯着元幼祺的臉,突覺得心驚肉跳。
她暗怪自己馬虎若此,竟然忽略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一直以來,所有人,包括自己,都認定是皇帝一意孤行,執拗地要娶顧蘅入宮。卻沒有誰想到,皇帝究竟為什麽這般執拗。
或許,後宮中的妃嫔,以及前朝的大臣之中,跟随皇帝許多年的,或猜測、或了解一些當年事的人,會猜想皇帝是因為顧蘅姓顧,以及那有着幾分相像的五官才會如此。
曾經的自己,又何嘗不是這般想的?
韋賢妃越想越是心驚:抛開皇帝的執拗,若是換一個角度呢?若是從顧家,不,從顧蘅的角度來看這樁事呢?
想想那份奉到禦前的陳谏,想想自己初見顧蘅的時候所見的,其通身熟悉的氣度,再想想顧蘅與元幼祺的親近……
如果,這些都是顧蘅刻意為之呢?
韋賢妃只覺得頭皮發炸:若自己的猜想是真的,那顧蘅到底是為了什麽?她又怎麽可能做到這一切?
元幼祺可不知道她的母妃內心的激烈動蕩,她還在愧疚地向母妃陳述着自己昨日的行程:“……于是孩兒便離了風柔那裏,去了四哥的府上赴宴。”
韋賢妃暫且回神,問道:“你在濟南郡王府中,都遇到了什麽人什麽事?都詳細與母妃說來。”
元幼祺于是應了“是”,老老實實地将在元承平府中的經歷一一說了出來。
只要不是關于顧蘅的,她幾乎不向母妃隐瞞什麽,包括與三嫂扈氏的龃龉,連同四嫂丁氏以及衆貴女、命婦如何反應都敘說了,甚至連同後來齊菀如何纏煩了自己的事都沒做隐瞞。
韋賢妃不動聲色地聽着她的敘說,心中自有決斷。
她不是多疑又剛愎的魏帝,她對于眼下的情勢看得更分明。至少在今日之前,寶祥與任何一個皇子,包括太子,皆沒有什麽實質上的利益沖突。既然沒有沖突,又何來的算計?
至于扈氏嘛,據聞她在閨中就不是個好相與的,兼之元承柏與元承宣素來不睦,她是元承柏的正妻,她的矛頭自然也多是沖着齊家去的,與寶祥的關系不大。
如此這般剖析下來,韋賢妃更加篤定了自己的猜想。她定定地看着元幼祺猶豫的模樣,已經料到這孩子離開濟南郡王府之後,定是與顧蘅見過面。
既然已經料定了這件事,昨日的手腳是顧蘅做下的便可鑿實了八分。至于其他的細節,比如兩個人在哪裏見的面,說了什麽,做了什麽,用了什麽飲食,還有必要繼續追問下去嗎?
思及此,韋賢妃心底裏生出了懊惱——
若元幼祺是她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誕下的孩兒,那麽她便可以毫無顧忌地追根究底。那樣的話,她有這個底氣,亦有責無旁貸的義務。
可惜,元幼祺并非她親生。
她忍辱負重,在這波谲雲詭的後宮中苦苦堅持了近二十年,也只有元幼祺這麽一個支撐。若是這孩子也因為顧蘅而與自己生分了,縱是将來大仇得報,活着還有什麽滋味可言?
真正的母女血緣,是任什麽事都隔絕不斷的;可若是,後天強扭的呢?
韋賢妃此時怕極了将來某一日,元幼祺一旦知道了的身世,會恨自己。
至少,眼下,能留存一分母女親情,便多留一分吧。
韋賢妃于是退縮了,她決定不再追問元幼祺,而是截斷了她的話頭兒,道:“原來如此。”
元幼祺一呆,心道母妃想說什麽?
她還未從對顧蘅的擔心中跳脫出來。
韋賢妃卻肅然了神情,道:“你父皇昨夜來看你了。”
“是,孩兒知道。孩兒後來無意中睡過去了。”元幼祺垂眸,斂下眼底的黯然。
她如今已經對父皇心存芥蒂,再也無法做到像曾經那般的感情。
“寶祥,你要記牢,無論你心中存着怎樣的态度,現在,他都是大魏的天子,是随時可以決定你、我,以及所有人生死命運的人。”韋賢妃意味深長道。
元幼祺深吸一口氣。這個道理,她何嘗不懂得?
她心裏存着抵觸,在聽到韋賢妃這句話的時候,內心深處竟詭異地冒出來一句回應:若是他不再是大魏天子呢?
她旋即被自己腦中豁然蹦出來的念頭驚着了,接踵而來的,便是昨日顧蘅抛給自己的那個問題:你想擁有我嗎?
元幼祺快速地呼吸了幾下,才不至于被某種類似窒息的感覺壓抑得停止了呼吸。
只聽韋賢妃仍舊續道:“……而且,自今日起,朝中以及後宮中的局面,便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元幼祺被吸引了注意力,圓了眼睛。
“今日早朝,陛下已經頒下旨意,敕封你為吳王。”韋賢妃平靜的聲音回蕩在她的耳邊。
吳王?親王!
元幼祺坐不住了。
她原來的封地會稽郡,便是在吳地,但那時候,她是郡王啊!
她才十六歲,怎麽就毫無征兆地封了親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顧蘅和韋妃,各有各要報的仇,不過,目标都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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