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長安城外的官道上, 一輛輕質馬車疾馳而行, 很快便馳下了官道, 壓上了一條林蔭小路。
那條小路并不寬, 将将夠一輛馬車順暢通過。不過,路上很是幽靜, 路兩旁更是樹木叢生。
初時,還都只是規則的碗口粗細的樹排, 越往深處去, 樹木越是茂盛, 郁郁蔥蔥的,在頭頂上布展開濃密的綠蔭, 将陽光都幾乎遮蔽住了, 唯餘下了細碎的光羽傾灑在車身之上,碎金一般。
這輛馬車又疾馳了約莫兩刻鐘的光景,車夫清喝一聲, 用力挽住了缰繩。那駕轅的馬極通人性,乖覺地放緩了步子, “踏踏踏”地小步颠了起來。
如此溜了百餘丈, 車夫勒住了馬, 恭聲向身後的綢布車簾內道:“姑娘,到地方了!”
車簾被一只略顯蒼白的素手撩了起來,緊接着,顧蘅被侍女攙扶着步下了馬車。
她站在原地,半晌無言——
已經多久沒來過這裏了?
樹木依舊, 花草依舊,連兩側的石獸,都還是曾經的模樣。
所不同者,草木瘋長,雜草已經布滿了護園石獸的臺基,那石質被風吹雨打過許多年頭,比曾經更加光潤滑手,細看之下,上面還覆着一層淺淺的苔藓。
顧蘅心內凄然:石材是能經千百年風雨而不毀的物事,不到二十年,卻已經被磨去了許多棱角,變得圓滑潤澤;若再過得幾年,還會有幾人記得,這裏曾經發生過的屈辱慘厲?
呵!顧蘅突的冷笑了——
這石獸,怎有資格記得曾經的往事?
它們,不過是那昏君,用來遮掩醜事的擺設罷了!
昏君!你以為你遮掩了,你以為十餘年過去了,一切便再無人記得,無人在意了嗎?
癡心妄想!
顧蘅的目光冰寒涼薄。
她微微垂眸,斂下了眼中的異樣,向身後吩咐道:“你們且在這裏等候,我進去觀摩一回顏道祖碑,最遲不超過半個時辰,便會出來。”
聞聽她言,緊張的又何止她的那名貼身的侍女?
“姑娘,這荒郊野外的,連個人影都不見,您一個人太危險了!還是讓……”車夫不放心道。
“是啊,姑娘,您就讓我們跟着吧!我們也不多嘴,您且瞧您的,我們就遠遠地跟着您……”那名侍女亦道。
他們是了解自家大小姐的,自小長到大,大小姐都是個不喜下人綴随的性子,很有些特立獨行。
但若在府中,或者是城中,怎樣都由着她,這裏卻使不得啊!
果然,顧蘅由不得他們說完,便止住了他們的話頭兒,淡道:“此處離城中不過幾裏,天子腳下,哪個還敢放肆不成?”
此言既出,車夫與侍女都不敢再言語了。
他們家大小姐,是即将要入宮為天子妃的人。
天子腳下嘛……據傳說,今上為了納大小姐入宮,與朝中的大人們都吵掰了。将來啊,咱家大小姐還不定如何得寵呢!她此刻再任性,誰又敢阻攔她什麽?
顧蘅于是不再贅言,自顧自踏上了一階階被青黃草色覆蓋着的青石臺階。
這裏是“道祖碑園”,大魏官民大多崇道,加之京畿附近治安素來極好,她自信不會有什麽不開眼的歹人來這裏行兇。
縱然是有人敢故伎重演,便如當年那般,在這裏将她也如何了,她還真就想看看,那昏君有沒有這個膽氣!
推開兩扇半掩着,似是許多年沒人開合過的山門,顧蘅仿佛進入到了另一個世界之中。
這裏,名為“道祖碑園”,其實散布着三四十棟石碑,可稱得上是一處碑林。
三百餘年前,大魏尚未龍興,雲虛觀也遠未出現,這裏是前朝的一座香火極盛的道觀。不止香火盛,更有高道在此靜修,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那位被尊稱為“顏道祖”的。
這位顏道祖,不僅經義修為高,書法更是當世一絕。
是以,以他及這座道觀為中心,無數或知名或普通的道門弟子在這裏靜修,留下了許多文章見解,多被篆刻成碑,立在了道觀後面的空地上,成為前朝京郊一景。
然而,後來朝代更疊,所有的繁華都煙消雲散,曾經香火昌盛的道觀也毀于兵禍,只殘存下了一片落寞的碑林供後人嗟嘆。
此刻,顧蘅便立在了最著名的“道祖碑”前。
青灰色的石碑上,錾刻着二百零三個字,是三百年前顏道祖初臨此處時候,記敘這裏的風景、人文的小文《悠游觀記》。
三百年過去了,碑刻的字跡有許多處都漸漸模糊,甚至剝落了,昭示着歲月的無情。然而,那上面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刀鑿斧刻在顧蘅的心上,一如當初,與那人初讀的時候……
【長安之東北九裏,有觀巍然……蓊蓊郁郁,宿木參天……】
顧蘅閉上雙眼,默背着那篇《悠游觀記》,不知不覺間,眼眶酸澀得厲害,羽睫輕顫,沾染上了幾滴淚珠。她的雙眸仿佛不堪重負一般,淚珠撲簌簌的,滾滾順頰而落。
她終于能夠暫放下所有的心機,在這故地,安靜而孑然地,思念故人。
顧蘅卻并不知道,她已經被人盯上了。早在她剛剛出城馳上官道的時候,便被人盯上了。
那人此時正躲在她身後的一棵三人合抱粗細的槐樹後面,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背影。
顧蘅的淚水傾瀉而下,身軀顫抖,在這寥無人跡的碑林裏,她不必再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更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她單薄而瘦削的雙肩抑不住地輕輕抖着,弱不禁風的模樣,似乎一陣微風就能将她吹走了、吹散了。
樹後那人眉頭大皺,再也看不下去了,快步搶上來,在她的身後護抱住了她的身體。
當身後有疾步聲傳入耳中的時候,顧蘅便從自己的情緒中驚醒過來。她下意識地想要回頭去看,卻已經來不及了。
那人抱住她腰肢的時刻,顧蘅的腦中轟然碾過四個大字:故伎重演!
她再沉穩淡定,将一切了然于心,突發狀況之下,也自然出于本能地,極力地掙紮。
那人卻堅決地抱住她,不許她掙脫開來,更柔聲寬慰着:“阿蘅……阿蘅你別怕!是我!”
聽到熟悉的聲音,顧蘅微震,一顆心終于從之前的驚悚中解脫了出來,似是長出了一口氣。
是她,她便放心了。
元幼祺見顧蘅停止了掙紮,笑了笑,“方才吓到你了吧?”
她說話的當兒,雙手可沒松開分毫。實在是舍不得放開,懷抱着顧蘅的感覺,太美好了。
顧蘅被噎住,又輕掙着:“快放開我!”
“不放!”元幼祺嬉笑着不答應。
顧蘅無語,深覺得她也幼稚得可以,遂不和她一般見識,鎮定下來道:“你怎麽在這裏?”
既然知道來者是元幼祺,顧蘅按下一重驚恐的同時,另一重擔心又湧了上來——
這裏,不該是元幼祺來的地方!
“我跟着你出城的!”元幼祺笑道。
顧蘅擰眉。這會兒,她深恨自己不會武功,無法像武學高手那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那樣,就能發現元幼祺,阻止她跟着自己了。
“跟着我做什麽?”顧蘅嫌棄道。
“想和你說說話啊!”元幼祺勾起唇角。
她抱着顧蘅,便有些心猿意馬,一只爪子不由自主地在顧蘅的腰間撫了撫。
顧蘅敏感地覺察到了她的小動作,推她道:“先放開我!讓旁人看到成什麽樣子!”
“這裏沒旁人!”元幼祺答得順溜,“我一個人來的。”
顧蘅氣結。
堂堂親王,竟孤身一人到這荒郊野外的,萬一有什麽閃失呢!
這孩子心大得讓她也無語了。
“我的仆從還在門外!”顧蘅沉聲道。
“哦……”元幼祺應了一聲。
就在顧蘅以為她聽進了自己的話,會立刻放開自己的時候,突然眼前一暈,仿佛天地都旋轉起來,緊接着,地面就快速地離她而去。
等她從那可怖的眩暈中舒緩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身處距離地面兩三丈高的地方了。
這冤家!竟就這麽抱着她攀到了旁邊的那株老槐樹上!
“這裏便不會有人發現了!”元幼祺滿意道。
她雖口中歡悅說着,其實抱顧蘅抱得很緊,生怕顧蘅不小心跌下去。
這棵老槐樹怕是有上百年的歲數了,枝葉稱不上茂密傘蓋,卻勝在枝杈結實。
元幼祺于是幹脆坐在了幾叢枝杈的交錯處,一手摟了顧蘅的腰肢,一手環住她的肩膀,又小心翼翼地躲避開不安分的小枝葉,不令它們刮蹭到顧蘅。
顧蘅心思敏銳,豈會查知不到她的細膩體貼?心裏便由不得一陣柔軟,可當她不經意間瞥向下面的地面的時候,強烈的暈眩感再次襲來——
她四肢發軟,臉色發白,雙手緊緊地扣住了元幼祺的脖頸。
元幼祺自然是喜歡心愛之人的親近的,可是她很快便發現了顧蘅的異樣,忙環緊了她的身體,關切道:“阿蘅,你怕高啊?”
顧蘅白着臉,咬着牙瞪她,斥道:“你胡鬧什麽!”
元幼祺眨眨眼,也覺得她這副模樣可憐兮兮的,又讓人心疼,尴尬道:“是我……是我疏忽了……”
“還不快放我下去!”顧蘅繼續斥道。
元幼祺才不答應,很真誠地說道:“莫怕!我自小就翻牆爬樹,又有習武底子,肯定不會讓你跌下去的!”
顧蘅語結。她說的重點,根本不是這個好吧?
元幼祺為了讓她安心,又拔了拔胸膛,道:“阿蘅,你若還是怕,便靠在我懷裏,就什麽都看不到了。”
顧蘅圓了眼睛,瞪她,心道元幼祺你是故意的吧?
元幼祺見多了她平素雲淡風輕、諸事不放在心上的模樣,難得見識她這麽豐富的表情,既覺新鮮,更覺得看不夠。于是決定暫時硬下心腸不去管她怕不怕高,且與她溫存地說會兒體己話。
顧蘅恨恨地盯着元幼祺,再次氣惱起自己手無縛雞之力了。
她憤憤地一拳捶在了元幼祺的肩頭,冷聲道:“有什麽話,快說!”
她知道,今日的情形,不由着元幼祺,自己怕是沒法子順利返回地面的。
作者有話要說: 恐高什麽噠(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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