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顧蘅走了。

元幼祺卻沒急着離開。

她側耳聽着伴着微風飄來的“得得得”的馬蹄聲, 以及車輪碾過土地的“吱呀吱呀”陣陣, 她知道顧蘅已經登上馬車離去了。

她忍着不去追到外面, 偷看顧蘅離開的背影, 雖然,她內心裏, 對這件事,無比的渴盼。

元幼祺對顧蘅其實是有怨的, 怨她對自己冷淡, 更怨她不告訴自己真正的打算。

元幼祺敏銳地覺察到, 顧蘅的心裏藏着很大的一盤計劃,甚至一些秘密。

到底是怎樣的計劃和秘密, 讓她連自己都不肯告訴呢?

元幼祺滞悶地想。

并非她盲目自信與顧蘅的關系之親密。自從十年前第一次見到顧蘅的時候起, 元幼祺便覺得她與顧蘅之間有一種莫名的緣分。尤其是,從十歲那年起,顧蘅與她約定每月初二日與十六日, 便在雲虛觀中私見。

這樣的見面頻率,在元幼祺十六年的人生中, 只有韋賢妃與魏帝可比。韋賢妃處自然是日日去問安的, 魏帝隔三差五也可得見。就是與她從小玩到大的趙王元承宣, 自其從軍之後,三月兩月甚至半年見不到,都是尋常。

與顧蘅見面的時候,除去不可評說的天家事,兩個人幾乎無所不談。從讀書到作息, 從明理到強身……元幼祺幾乎沒有什麽事瞞過顧蘅。

而顧蘅呢?她會安靜地聽着元幼祺的絮絮,絲毫不覺得煩,還會時不時地出言指點她,比如不可貪玩,比如要惜時不可荒廢光陰,比如正在長身體的時候,練武騎射不可貪多傷身……

總之,顧蘅對元幼祺潛移默化的影響,僅次于日日得見的韋賢妃。

正是因着這樣的淵源與過往,元幼祺自認沒有誰比自己更了解顧蘅;而她與顧蘅走得近,也從沒聽聞顧蘅與哪家的貴女或是公子的關系親密。

當然了,顧蘅常常是多聽少說的那個。她的話不多,卻句句能夠戳中點睛處,令元幼祺佩服又喜歡。

六年來,每次相見,元幼祺最喜歡看的,便是在三清殿上立在一旁看顧蘅斂眉垂目虔誠奉香。

這樣的顧蘅,在元幼祺的眼中,有一種神聖而奪人心魄的魅力,仿佛她的腦後正有一圈象征着神祇的光暈。這樣的顧蘅,讓元幼祺發自內心地相信,她的奉道之心極誠摯。

可是,就是這個她如此了解的顧蘅,就是這個虔心向道的顧蘅,竟會做出這些出人意料的事來。

元幼祺幻想過,顧蘅大概是因為太喜歡太在乎自己了,才會用了這麽多的心思,只為了督促自己“上進”。對,上進,上位進到那個天下至尊的位置上。

若是這麽想來,似乎一切都說得通了——

顧蘅上書父皇,是為了向父皇展示她自己,尤其是在父皇急于迎她入宮的前提之下。然後,她就能順理成章地成為父皇的妃子。她定被父皇寵愛,便能夠為自己上位鋪平道路,所謂“什麽風都不如枕頭風”……

顧蘅哄自己喝下了那盞藥茶,既斷了自己的葵水的麻煩,又令她将來免了懷上父皇骨肉的可能。如果顧蘅真的是一個野心不可估量的女子,她難道不該想方設法懷上父皇的幼子,借機寵冠六宮,将來成為皇後,甚至太後嗎?

而她卻放棄了這個機會,犧牲了身體,陪着自己受苦,這難道還不是對自己忍辱負重、刻骨銘心的愛戀嗎?

所以,當元幼祺想到這些的時候,毫不懷疑自己的判斷。于是,她狂喜地來尋顧蘅,她想告訴她,不必如此,不必這樣犧牲自己……

然而,她的一腔熱情,今日又換來了什麽呢?

元幼祺立在原地,回憶着這些時日裏的樁樁件件,尤其是與顧蘅有關的一切,她終于能夠理智地思考了。

但是,得出來的結論,卻讓她沒法再理智下去:顧蘅可能,極有可能,根本就沒對她傾心。

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和這個人親昵接觸的時候,情緒怎麽可能沒有波動?

沒錯,她剛才抱着顧蘅來着,在雲虛觀中更吻過顧蘅……彼時,顧蘅的情緒是有些失措的。

那是害羞,歡喜,還是緊張?

元幼祺不得不面對現實——

都不是。

方才在樹上,顧蘅是怕高;之前在雲虛觀中,顧蘅很……氣惱而感傷?

被自己喜歡的人親吻,正常的反應,應當是氣惱而感傷嗎?

元幼祺沒經歷過情.事,卻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腦子冷靜下來之後,元幼祺仍舊立在原地沒動。

悲哀地意識到顧蘅對自己的感情不是喜歡,更不是愛戀,元幼祺竟是有幾分慶幸的——

她不敢想象,若是顧蘅是為了自己能夠順理成章地成為未來的天子而成為了她父皇的妃子,之後,會如何。

斡勒王族,包括貴族,皆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既父死之後,繼承地位和財産的嫡子可以将其父所有的妾室收為己有。現如今的斡勒汗鐵劄的許多偏妃與妾室便是昔年他的庶母。

因着這件事,大魏的許多儒者将斡勒人斥為“禽.獸”,罵他們“悖逆人.倫”。元幼祺卻聽曾與斡勒人打過交道的元承宣說起過,因為斡勒不似大魏人口多,百姓也多是定居,以農耕為業的;斡勒人是逐水草而居,茫茫大草原之上的兇險,天災人禍之頻繁,遠非安居的中原人能夠想象。

所以,斡勒人口本就少,繁育變成了頂頂重要的事情。

而且,斡勒人不似大魏禮儀昌明,沒有中原這麽多的“臭規矩”,“父死子繼”在他們的眼裏,自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只要不跟自己的親娘亂來,便算不得什麽。

難道,顧蘅成為了她父皇的妃子,幫助她将來成為大魏之主,她要學斡勒人将顧蘅收入後.宮嗎?

元幼祺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前朝的某位皇帝繼位之後,便将他的父親,那位已經駕崩的老皇帝的妃子,從寺廟中接了出來,轉臉便成了自己的妃子,後來甚至還封了後。當時,這件事令全天下為之嘩然。

幸好,那時候國家政治清明,百姓生活富足,關于皇帝家的那點兒事,除了幾個酸儒,并沒有幾個人當真計較。

元幼祺倒不是怕,或者在意天下人的議論。她在意的是,她怎麽可以讓顧蘅委身,為她做那種事?

那樣的話,她口口聲聲說着喜歡、在意顧蘅,又算什麽?

思及此,元幼祺竟然心生慶幸來。

無論顧蘅喜不喜歡自己,元幼祺都很清楚,自己對顧蘅的情意,只會加深,不會減少。

而且,更讓她覺得驚異的是,雖然她理智地确認顧蘅不喜歡自己,卻更能夠篤定顧蘅不會對自己不理不睬,甚至會愈發地在意。

不喜歡,卻又更關心在意,這不是很奇怪嗎?

元幼祺攢着眉頭,百思不得其解。

若不是她自身讓顧蘅動心,那麽,讓顧蘅費盡心思地關心、教導的根由,到底是什麽呢?

元幼祺在心裏用了“教導”這個詞,很怪異的措辭,畢竟,顧蘅比她還小幾日呢!可以,這樣的用法,元幼祺卻不覺得古怪,反而覺得極是妥當。

如今,擺在元幼祺面前的,首要兩件事,一是顧蘅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麽,她到底存着怎樣的心思。二是,國祚不明,魏帝對于幾個兒子的态度很是暧昧不清。

但,元幼祺最在意的,顯然是第一件事。

顧蘅的心思,事關顧蘅如何作為,事關顧蘅的安危。若顧蘅真出了什麽不可預知的危險,縱是自己擁有了整個天下,又有什麽趣兒?不過是苦熬歲月罷了。

元幼祺很聰明,尤其被韋賢妃和顧蘅教導得對于事情的感知很是敏銳。一旦她理智下來,靜心分析,她便能夠比旁人看得更深、更通透。

意識到顧蘅說不得的心思之後,以元幼祺對顧蘅多年的了解,她可以确定,顧蘅所做的每一件事,必然都與那個真正的目的脫不開幹系。

所以——

顧蘅今日來此一游,也是有目的的吧?

元幼祺的腦中靈光一閃,疾步走到顧蘅之前駐足許久的“顏道祖碑”前。

她恍惚記起來了,方才她自身後抱住顧蘅的時候,有那麽一瞬,似乎在顧蘅的眼中看到了……淚痕?

阿蘅哭過?

元幼祺暗怪自己心大:怎麽之前就沒問問這件事呢?

她繼而便無奈地撇了撇唇:問了,又能如何?難道阿蘅還會據實相告不成?

元幼祺從沒想到,顧蘅的心思這般深,藏着那麽深的秘密。

她的心裏貓抓一般刺癢,她急切地想要知道顧蘅心裏的秘密究竟是什麽。

原諒她才十六歲,縱是老成理智,這個年紀的少年人,又如何做得到如歷盡世事的老者一般沖和恬淡、波瀾不驚?

元幼祺于是很快便發現了這棟碑的異樣——

便是那碑文的字體。

與顧蘅的字簡直像極了。

只不過,同樣是清瘦細勁,碑上的字更覺飒然飄逸,似是随時能夠飄搖入九重仙境一般;而顧蘅的字,更顯堅毅果決,隐含鋒刃在其中,仿佛寧願斷折也不屈服的人間利器。

元幼祺不擅長書法之事,但她自幼在禦書房随着師傅,也是正經練習過寫字的。她恍惚記得,教自己字的那位老學士曾言談間提過“顏祖體”,卻也只是提過,似乎現在鐘情這種字體的人少而又少。

再一想到“字如其人”,想到“寧折不彎”,元幼祺的一顆心便沉了下去——

她已經隐隐覺察到,顧蘅所做的事,很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

元幼祺的眉頭蹙得更緊,像是怎麽撫也撫不平的那種。

她已經将碑上的字深深地刻印在了腦海裏。

元幼祺是悄悄追着顧家的馬車出城的,連唐喜都被她支開了不許跟着。

日頭西斜的時候,她才騎着馬,悻悻地挨回王府。

曾經的會稽郡王府,早已經換了匾額,還是禦筆欽賜的,遠遠的就能看到“吳王府”三個大字,恨不得晃花了路人的眼。

不過,這會兒,最吸引人注意的,可不是那明晃晃的匾額上的大字,而是王府門口的熱烈喧鬧。

長安城中,禁宮兩側,一側排開的是各家王府府邸,另一側則布着各公侯、重臣的居所,成雁翅狀拱衛禁宮。吳王府顯然是其中位置最好、最顯眼的那個。

這裏是京中百姓忌諱的所在,誰會沒事找事地去貴人的門口瞎溜達尋晦氣?

是以,平素府門前往往是靜谧的,這會兒卻排布着五六輛裝飾華麗耀目的馬車,連那車前的馬都是高大醒目,令人見了都要禁不住喝一聲彩的。

元幼祺遙遙地已經看怔了。

她實在是覺得那馬車外的裝飾有些眼熟,忙催馬近前去看。

靠得近了,元幼祺不禁暗自“哎呦”一聲——

這、這不是……鳳鳴樓的車馬嗎?怎麽都湊這兒來了?

她正坐在馬背上呆看着,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杵在府門口,急得快要跳腳兒的唐喜眼尖,遠遠瞧見她,簡直比見着個活龍還激動。

祖宗诶!您可回來了!

唐喜邊在心裏感謝“天尊保佑”,邊急慌慌地跑過來,也顧不得行禮了,一把扯住了元幼祺的馬缰繩,生怕元幼祺再落跑似的。

元幼祺古怪地瞧着他快要喜極而泣的模樣,嫌棄道:“做什麽?”

“爺!爺您可回來了!可急死奴婢了!”唐喜語無倫次道。

那邊,府門口忙碌的人群,查知這邊的動靜,慌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跪下行起禮來:“拜見王爺!”

元幼祺的表情更古怪的,只得先命這些人都起來,壓低聲音問唐喜,道:“這是做什麽呢?”

唐喜一噎,遂對剛入了府的那位更覺同情了。

“爺,今兒是您和風姑……啊不!您和風夫人的好日子啊!”唐喜也低着嗓子,嘻道。

這回,換做元幼祺呆了——

母妃前日說,“後日算是個吉祥日子,你回去準備準備,到時候便接了風柔入府吧”。

這話,言猶在耳。她卻給忘了個幹幹淨淨。

所以,今日便是那“後日”了?

怎麽過得這麽快!她還沒準備好呢!

元幼祺眨眨眼,悄指那邊忙碌異常的鳳鳴樓的仆者,“那他們呢?怎麽回事?誰讓他們來的?”

就是準備,也是王府長史負責帶領王府中的仆從準備,用不着鳳鳴樓的人……這一箱箱地往下搬東西,又是鬧啥呢?

唐喜聞言,表情有一瞬的尴尬。他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小聲道:“爺,那個……那個風夫人已經……已經自己來了……”

元幼祺驚得瞪圓了眼睛,只覺得一個頭變作兩個大。

幸好她自幼習武,身子骨結實,身手利落,不然在這樣的有驚無喜的情形下,還不得從馬背上栽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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