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夜幕降臨。

剛剛拜過堂的兩個人在貼身侍女的簇擁下, 來到了臨時準備的喜房中。

“明日本王命人收拾出來東院給你住, 那裏寬敞, 景致也好。”元幼祺道。

這堂拜得倉促, 喜房更是來不及多做準備。元幼祺本就覺得虧欠了風柔的,如今風柔的身份又是府中的側妃, 她不能讓下人們輕慢了她。

東院确是個不錯的院落,格局軒敞, 配得起風柔的王府主母身份。

“殿下做主便好。”風柔溫婉一笑。

她很清楚, 元幼祺對她沒有情;但若有義, 她也很該滿足了。

喜房內。

早有得力的侍女将兩只用五彩絲線連綴在一處的匏爵備好,匏爵內盛着醴酒, 夫妻分執匏爵交杯而飲, 合卺禮便成。從此以後,便要夫妻一體同甘共苦了。

侍女們都極有眼色地退下了,并掩好了房門。

屋內, 便只剩下了相對而立的兩個人。

元幼祺側頭,目光落于那兩只匏爵之上——

同樣的款式, 以五彩絲線連住兩只爵腳, 仿佛把兩個不相幹的人強行牽扯在了一處。

她看得很有些心礙, 不由得皺了皺眉。

風柔心中微苦,情知元幼祺想共飲交杯的那一個人,必定不是自己。

強掩下紛亂的情緒,風柔當先伸出兩只白生生的手掌,分別撚起兩只匏爵, 轉頭笑盈盈地看向元幼祺,道:“這合卺禮,還是要行的吧?”

元幼祺一怔,點了點頭,接過了其中的一只,握在手中。

兩只匏爵因為連綴在一起,使得兩個執爵的人不可能離得太遠。

“……委屈你了。”元幼祺突道。

風柔微愕,繼而了然她所指為何,垂眸看着匏爵內的剔透的酒液,輕笑道:“殿下何須自責?風柔此生能有今日,便已知足,怎會覺得委屈?”

元幼祺默嘆,也不願多言,淡道:“喝吧。”

說罷,便捏着手中的匏爵往嘴邊湊。

“且慢!”風柔忽的止住了她,含笑道,“殿下忘了,這是什麽酒了?”

元幼祺被她喚住的同時,便意識到了——

交杯酒嘛,自然是要交杯而飲的。

她腦中一時淩亂,竟忘了這樁事。

風柔也不多言,只輕輕地嗔她一眼,便舒展皓腕,将執爵的手與元幼祺的在空中相交。

因為有絲線連着,兩個人雙腕一交,又不得不靠得更近了些。風柔身上甜糯的花香氣息撲面而來,元幼祺躲無可躲,下意識地屏息,無暇細想,忙揚腕飲盡了匏爵中的酒液。

風柔再次嗔她一眼,怪她竟屏息躲閃自己費了十二分的心思炮制的熏香,于是也一揚腕,幹脆利落地飲盡了。

飲罷交杯,風柔體貼地取走了元幼祺手中的匏爵,連同自己的,一同放回了原處。

那酒并不醇厚,只比尋常果酒濃度高些。二人皆是慣飲的,照理說,這麽點子酒根本不會造成什麽影響。

可是,杯酒下肚,兩個人的臉上皆現出異樣來。

風柔因為與元幼祺離得極近,又想到自今日起,至少名分上,兩個人便是夫妻了,心裏面久久壓抑的喜悅被酒意一勾,遏不住地冒出泡泡來。

她眼中晶亮,忍不住湊得更近了些。

元幼祺則正陷在自己的心事中,那杯酒讓她的心神有些醺醺然,還有些刺痛的酸麻:她喝了交杯酒了,而對方卻不是顧蘅。

白日裏懷抱顧蘅時候的一幕幕猶在眼前,只幾個時辰,她就娶了旁人……

元幼祺的睫毛很長,此時她垂着眼簾,那副睫羽便鋪灑在她的眼睑之上,偶爾随着主人的心緒微微顫抖着,一如風柔不受控制的随之微微顫抖的心髒。

或是因為酒壯人膽,或是因為元幼祺太過“誘.人”,或是因為旁的什麽,總之,風柔終是忍不住傾過身去,用自己的唇貼上了元幼祺的。

那裏,存着同自己唇齒間一般無二的酒香味。

毫無懸念的,元幼祺因風柔的舉動而大驚失色,毫無憐惜地推開了她。

風柔雖也是會武的,但她一顆心正旖旎着,毫無防備之下被元幼祺推了一個趔趄,勉強穩住了身形。登時,一張臉沉郁了下去。

元幼祺推開她的一瞬,下一個動作,便是下意識地用右手背使勁兒擦過雙唇。

她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看着被推到離自己三四步遠的風柔,冷聲道:“你逾矩了!”

風柔聞言,神色更是黯然,賭氣施了一禮,悶聲道:“是!是屬下逾矩,冒犯殿下了。屬下這便去別處,不擾殿下清淨。”

她說罷,也不管元幼祺如何反應,拔腿便向門外走去。

卻被元幼祺一把扯住:“你胡鬧什麽!”

風柔別過臉去,“是!是屬下一直在胡鬧!驚擾殿下了!”

元幼祺氣悶,用力将她扯回到自己的身邊,盡力耐着性子道:“今日是什麽日子?你這麽大喇喇地出去了,以後王府中人該怎麽看你!”

風柔梗着脖頸,道:“此事不勞殿下操心!”

“不勞本王操心?”元幼祺嗤道,“你是本王的側室,你被人看輕了,你覺得本王能不操心?”

風柔聽到那句“側室”,微微動容。雖不是“你是本王的妻”這種動人心腸的話,卻也讓她的心不由得柔軟了下去。

“殿下當真在意妾身在府中如何?”風柔總算是轉過臉來,認真地看着元幼祺。

“你說呢?”元幼祺無奈地反問她。

若不是當真在意,會巴巴兒地命人備下拜堂以及合卺的禮儀嗎?

元幼祺甚至已經打算好了,以後每晚,只要沒有旁的事,便到風柔的房中安歇。

元幼祺感念風柔為自己所做的犧牲,縱是不能付與她自己的真心,護她在府中周全、維護住她的地位,這些,元幼祺還是覺得自己是有義務做到的。

風柔被元幼祺拉扯着,偷偷嗅着她身上熟悉的幹淨的氣息的時候,其實也開始後悔自己方才的沖動了。

她并非魯莽沖動之人,怪只怪今日的日子太特殊,周遭的氣氛太奇怪,而元幼祺想念顧蘅的樣子又太明顯……

別問她是怎麽知道元幼祺在想念顧蘅的。她又不傻,她素善察言觀色,又追随元幼祺多年,怎會不了解元幼祺。

與其與那個可能一輩子都戰勝不了的情敵争風吃醋,倒不如暫丢開那些惱人擾人的思緒,且只享受當下的美好。畢竟,現在,元幼祺與她是在一處的。

她們還有一輩子的世間朝夕相處。便是塊冰冷的石頭,暖也暖透了,何況,元幼祺對她并不是毫不在意的。

風柔于是很快地便想開了,她勾着唇角,一雙妙目也緊緊地勾着元幼祺,倩笑道:“殿下讓妾身說嗎?殿下可是妾身的夫君,妾身自然是萬事從夫的。”

元幼祺嘴角抽了抽,想說“哪個是你夫君?”,似乎與事實不符;想說“莫渾說”,又擔心再惹惱了她平添事端,只得無奈嘆氣:“你啊!”

“我如何?”風柔重又恢複了往日面對她的時候的神情。

她笑得極好看,元幼祺略一晃神,驀然又想起了顧蘅,眼中劃過黯然。

“沒什麽,”元幼祺淡淡道,“夜深了,睡吧。”

風柔凝着她,終究沒說什麽,只體貼道:“如此,也好。”

兩個人行拜堂禮之前都各自沐浴過,這會兒飲罷交杯,按照常理,該是那最最旖旎的洞.房環節了。

不過,這事兒在她們這裏顯然是不可能的。

二人躺在榻上,風柔在裏,元幼祺在外。

榻褥是紅色的,錦被是紅色的,簇新的枕頭皆是紅色的……绛紅色的床帳落下,将兩個人的臉都映成了紅色。

元幼祺和衣背對着風柔,閉上眼睛,試圖尋找着睡意。

風柔已經褪去羅裙,只穿着裏面的中衣,卻也拘謹得難受。明明,元幼祺還在背對着她的,她又拘謹個哪門子?

風柔無語地撇撇嘴,小聲道:“殿下?你睡了嗎?”

元幼祺覺得這床榻怎麽這樣窄?風柔口中吐出的氣息都噴到她後脖頸了,害得她極不自然地繃緊了脊背。

“沒有。”元幼祺答得簡單。

風柔猶豫了一下,試探道:“殿下要不要脫了外袍?”

她知道元幼祺是穿着特制的束胸的,如此才能在外型上酷似男子。那物事,就算是縫制得再精致,一天到晚地貼在身上也不會讓人覺得舒服,她舍不得元幼祺這麽委屈自己。

元幼祺聞言一怔,繼而拒絕道:“不必。這樣就很好。”

風柔梗住,心道難道你以後夜夜與我同榻都要穿着那物事嗎?你我皆是女子,又有什麽怕我看到的!

風柔只覺自己成了元幼祺眼中的“外人”,心裏一陣氣苦,強忍下,又勸道:“那殿下好歹散了發髻啊!”

元幼祺頭頂的金冠雖除去了,但一頭青絲皆一絲不茍地束在頭頂,這樣緊繃着,能睡個好覺才怪。

元幼祺沉吟,卻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于是擡手利落地拆了發髻,一瀑鴉發登時散在了枕上,潑墨一般。

風柔呼吸一滞,她已經嗅到了伴随而來的淡淡的皂角氣息。

那紅色的枕,與墨色的發,一紅一黑襯在一處,怎麽瞧怎麽都讓人移不開眼去。風柔突地生出了想要親近它們的沖動。

同樣的夜。

顧府後園的高閣上,顧蘅守着一桌、一椅、一壺酒,以及漫天的星鬥。

顧書言剛剛離去不久。

他說,吳王今日娶了鳳鳴樓的樓主風柔姑娘。

他說,陛下降下旨意,敕封風柔為吳王側妃。

他說,今夜該是吳王與風柔洞.房的時候吧?

他在說第三句話的同時,還在偷眼打量顧蘅的神色。

他離開的時候,對顧蘅說,夜深寒涼,莫貪看星星耽誤了睡眠。

他走後,顧蘅便命人取來了一壺酒,一只杯,對着幽藍的夜空與群星、孤月對飲。

侍妾,嗯,或說是側室,元幼祺會同她飲交杯盞嗎?應該會吧?

顧蘅嘴邊噙着一抹莫名的笑,自顧自抿了一口杯中物。

她飲了三兩杯,微醺。

她知道,這是因為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已經不勝酒力。

可是,這樣的夜晚,她怎麽能不喝上一杯呢?

【你的孩兒,今日娶親了!你可看到了?】她對那天上的人說着。

她忽的笑了,因為她想起了顧書言之前的那個古怪的眼神。

【書言覺得兩個女子洞.房很怪異……呵!你也覺得怪異嗎?】

顧蘅清麗絕俗的臉上,已經挂上了桃紅色。

【你也覺得怪異嗎?】她又問天上那人。

【若有來世,我為男子,你也會覺得怪異嗎?】顧蘅癡癡地凝着天上的寒星。

繼而,她自嘲地笑了:前世本就奢求,今生更是作孽,來世嘛?不過是虛無缥缈的幻想罷了。

最終,顧蘅的身體不堪酒力,醉伏在了面前的石桌上。

涼風習習,沁入她的薄衫,拂過她的肌膚,卻透不進她的心。

也唯有在夢中,她才能,與曾經的摯愛,癡纏相會。

作者有話要說: 啊坐着菌都寫冷了

可憐的阿蘅,都沒人給她蓋件衣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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