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鳳儀宮。
潘福奉罷茶, 便極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叉着手恭謹地守在殿外, 不許閑雜人等入內。
韋賢妃的眼睛還是通紅的。她忍着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 目不轉睛地凝着坐于自己下首的中年男子。
這男子四旬年紀,身着武官服色, 眉目俊朗,五官與韋賢妃頗有幾分相像, 身形也頗英偉。只是, 他面目黝黑, 皮膚也有些粗糙,顯然是經年歷久地飽經風霜所致。
“這是前兩日江南剛進的貢茶, 大哥嘗嘗。”韋賢妃鼻腔發酸, 猶勸道。
“好!”韋舟揚爽快應道,利落地擎起茶盞,抿了一口。
他雖然面目粗豪, 但擎杯、刮沫、淺嘗一氣呵成,似是于此道極通。
“确是好茶!”韋舟揚由衷贊道。
他雖是世家出身, 但久在軍旅, 為人果決, 一言一行絕不拖泥帶水。
“大哥喜歡便好。”韋賢妃欣慰道。
她的這位大哥,自少年時便精擅研茶,于茶一道頗有心得。大哥剛一到鳳儀宮,她便将宮中最好的新茶奉上。一想到大哥這些年來在北方邊關吃過的苦,再看看大哥臉上的風霜之色, 韋賢妃心中更覺得難過了。
韋舟揚是個粗中有細的人,見胞妹神色,便已經了然她心中的想法,遂将茶盞放下,緩聲道:“微臣在邊關一切都好,娘娘不必挂心萦懷。”
“此處只有你我兄妹二人,并不涉及國禮,大哥何不依舊日稱呼?”韋賢妃聽得那“微臣”“娘娘”的話頭兒,心內澀然。
韋舟揚聞言,頓了頓,遂從善如流地道了一聲“好”,便同昔日韋賢妃未入宮時一般稱呼道:“婉兒。”
韋賢妃眼眶一熱,重重應道:“大哥!”
這番情形,令韋舟揚不由得想起兄妹自幼相伴玩耍、讀書的親情來,堅毅的嘴角也禁不住有些抑制不住地顫抖。
“婉兒,這些年,苦了你了。”韋舟揚艱澀道。
這句話之中,隐含的深意,恐怕只有兄妹二人才會真正清楚。
韋賢妃的眼眶徹底紅了,搖了搖頭,顫聲道:“不苦……大哥在邊關受的苦,父親心裏承受的苦,才是真的苦……”
韋舟揚動容,像小時候一般,安慰地輕拍了拍韋賢妃的手背,柔聲道:“婉兒別哭,現在大哥回來了,凡事都有大哥在!”
韋賢妃聽罷,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仿佛積攢了十幾年的淚水一股腦地決堤傾瀉。她幾次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卻哽咽着說不出來。
韋舟揚的眼眶也紅了,他忙從袖袋中取出手帕,想像小時候那樣,為傷心流淚的幼妹拭幹臉上的淚水,卻不能不顧忌着自己外臣的身份,終究只得默嘆一聲,輕輕将手帕塞在了韋賢妃的手中。
“都是做娘的人了,還這樣愛哭……”他盡力擠出笑容來,道。
韋賢妃亦努力控制着情緒,勉強笑道:“可不是嘛……讓大哥笑話了……”
韋舟揚認真地看着她用自己的白巾帕拭去了臉上的淚痕,聲音越發地溫柔起來,道:“大哥怎會笑話你?從小,你就是最聰明、最懂事的那個,是我們兄妹之中最肖像父親睿智的……”
他說着,忽的滞住,似是不經意間觸碰到了一件誰都不願觸碰的事。
韋賢妃已經收拾了情緒。多年的深宮經歷,讓她比尋常人的心志更加堅毅、沉靜。若非再見到經年未見的親兄長,恐怕無人能夠看到她方才失态的模樣。
“大哥,”她凝着韋舟揚,“此處是鳳儀宮,你想說什麽,盡管放心說來。無人敢私傳什麽閑話。”
韋舟揚一凜。他許多年未回京了,更不用說入宮,他根本沒想到,曾經被自己和二弟全心呵護的幼妹,此時竟然已經在後宮中擁有了如此的權威與影響。
這是他那個自小安靜、不喜多言的幼妹嗎?
是的,她還是他的幼妹。他的幼妹,從來都是聰慧而多智的。她想要做到什麽,必定能做到什麽!
“方才為兄見到了陛下。”韋舟揚平靜道。
韋賢妃默默點頭。這件事,她自然是知道的。
韋舟揚似是想到了什麽,面目不再平靜,微有恨意,道:“想不到……呵!想不到他也會有今日!”
韋賢妃沒言語。顯然,她是明白韋舟揚所指的。
韋舟揚的情緒隐有波動,他慢慢握緊了拳頭,咬牙道:“阿毅當年……死不瞑目……”
他說着,虎目含淚,憤懑又道:“已經十八年了,阿毅的屍骨雖已經葬入祖墳,他的魂靈卻是無法安眠的……”
“為兄直到現在,還記得……還記得當年見到他……屍首的時候……”
韋舟揚哽咽,說不下去了。
韋賢妃痛苦地微微仰頭,才不至于讓那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總算老天庇佑,那場變故沒有擊潰我韋家……”韋賢妃哽道,“大仇,終有一日會報!”
韋舟揚面現愧疚,嘆道:“若非父親當年急智,喝止住我,苦口婆心地規勸,又令我轉去驿館,殺了斡勒人,以示洩憤,只怕……只怕是韋家便斷送在我的手中了!”
韋賢妃回憶起當年事,猶心有餘悸,垂目悲苦道:“父親睿智,早就看破了其中的關節。他老人家能忍下這痛與屈辱,實在是大智慧!”
韋舟揚嘆道:“婉兒你能在那昏……能忍下這許多年,比我們受的委屈更多!”
韋賢妃輕輕搖頭,幽幽道:“當年的事,我們都知道怎麽回事……既已經知道,再做無謂的犧牲,莫說是報二哥哥的仇了,便是我們父母兄妹,甚至我們的親族朋友,都會被牽扯進來,死無葬身之地,更會背上千古罵名。如此的激憤,毫無意義。”
韋舟揚亦默默點頭。
史書,從來都是按照上位者的意思寫就的。他們韋家縱是拼得身家性命,洩一時之憤,終究也會被那手握兵權的昏君無情地絞殺。而那昏君更會将他們當作亂臣賊子寫入史書。
一時的激憤,換來的,必定是毫無意義的犧牲。
正因為在父親的勸說之下,認清了這件事,當年的韋舟揚才會忍氣吞聲,寧願在軍中苦苦打拼、經營,只為有朝一日該換天地、報仇雪恨。
想到眼下的局面,韋舟揚便覺得心中暢快,聲音中都帶了振奮——
“如今,陛下剛授我羽林将軍之職。婉兒,我們就快要熬出頭了!”
羽林軍即大魏禁軍,分為左右兩軍,負責護衛禁宮的安全,羽林将軍即其總管之人。
魏帝能将禁軍交于韋舟揚統領,便是将整個身家性命交托給了韋家。這份信任,可謂無人能及。
韋賢妃亦是剛得到這個消息不久。想到自己這十幾年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步步算計,到今日終是獲得了那昏君的絕對信任,于報仇謀圖大事上完成了至關重要的一步,她的內心裏一時激蕩感慨,委屈、酸澀、喟嘆一股腦地湧上心頭。
不過,此時還未成事,太多的感慨于事無益。
她于是收斂了情緒,看着兄長道:“大哥能夠成為禁軍統領,這是天大的機會。只是,還請大哥多謹慎從事,畢竟,一切才剛剛開始。”
韋舟揚鄭重點頭,道:“你放心,為兄有分寸。”
他說着,又長嘆一聲,道:“可惜了顧姑娘!她與阿毅本是……”
他說罷,黯然神傷。
韋賢妃面露凄然,心酸道:“敬言才是最受屈辱的……”
她擡眸,看着自己的兄長,沉聲道:“大哥,母仇子報,敬言的仇,遲早要報!”
韋舟揚蹙眉問道:“我前日剛入京,便聽聞殿下封了親王了?”
“是,剛剛封了吳王。”韋賢妃答道。
他們所指的,自然是元幼祺。
韋舟揚遲疑道:“殿下的身世,是不是還……”
韋賢妃搖頭道:“她并不知道。現下還不是她該當知道的時候。”
韋舟揚若有所思,想了想,方道:“雖說母仇子報,但那……那人畢竟是她的……”
畢竟是她的生父,為報母仇而弑父,這似乎也不妥當。
韋賢妃聞言,冷厲一笑,殘忍道:“寶祥是小妹養大的孩兒,便是自家的孩兒。她的仇,自然是小妹替她來報!”
韋舟揚微驚,猛然想到了什麽,慌忙道:“婉兒,你……你是不是……那昏君……”
他雖是武人,但聰明靈透,又深深了解妹妹的為人,前後一聯想,冷汗已經沁了上來,也顧不得國禮身份了,急扯住了韋賢妃的手腕,慌不擇言道:“你到底做了什麽?你的身體……你可不能拿自己的身體……你……”
兄妹情深,韋賢妃見兄長焦急的模樣,大為感動,忙寬慰他道:“大哥莫慌!小妹自有分寸,斷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做那賭注。”
韋舟揚的眼中仍有疑色,定定地凝着她的眼睛,“婉兒,我是你的大哥,是我們韋家的男人,絕不許你舍棄了自己的性命,去報阿毅的仇!”
“大哥放心,小妹省得。”韋賢妃撫慰着焦躁的兄長。
又恐他不信,續道:“大哥你想,父親的喪子之痛剛剛放下,小妹怎麽可能再賠上性命,讓他老人家再承受喪女之痛?”
韋舟揚這才轉躁為安,慢慢松開了韋賢妃的手腕,吐出胸中的濁氣,道:“婉兒可要記得今日的話……”
“是,大哥放心,”韋賢妃道,“小妹心中,已有謀劃。”
韋舟揚颔首,道:“為兄信你的智計,你只管安排如何做,為兄照做就是。”
韋賢妃略一沉吟,蹙眉道:“如今徐圖漸進,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唯有一事,大出我意料之外,還要請兄長幫忙查探清楚。”
“你說。”韋舟揚道。
韋賢妃看着他,緩緩道:“大哥可知道,敬言有一個侄女?”
“侄女?顧書言的女兒?”韋舟揚問道。
“不錯,她是顧書言的長女,叫做顧蘅。”韋賢妃的眼中隐露森光。
作者有話要說: 顧書言的長姐,顧敬言。
其實我也可期待寫顧蘅死的場面呢!(啊好變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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