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郊外, 太子與諸皇子并百官, 送秦王元承平率領的中軍三萬人馬離去。
秦王的儀仗, 以及那三萬大魏英武兒郎、馬匹、辎重等等, 早已經看不到蹤影了,太子猶望着那個方向, 一動未動。
衆人之中,他的身份是最尊貴的。他不動, 旁人自是不敢擅自離開的。
足足發怔了半刻鐘, 太子元承胤才恍然醒過神來, 他意識到衆人都陪着他杵在這裏,眼底劃過一瞬的慚色, 卻眨眼間就消失不見了。
“秦王有齊将軍與衆位将軍輔助, 必定能夠馬到功成,克敵制勝,不負父皇所托。”太子朗聲向衆人道。
他這是場面話, 任誰都聽得出來,被他這麽一說, 秦王倒成了個擺設了, 真正有能力征戰禦敵的, 是“齊将軍”和“衆位将軍”。
群臣都是伶俐的,聽到這話頭兒,心裏都呵呵冷笑:曾經的兄弟情深呢?到如今,在那張龍椅面前,都不值一提了!
今上在潛邸的時候, 先帝封的便是秦王。這是誰都知道的。
現在呢,太子猶在,卻巴巴兒地封了皇四子為秦王,還是“代朕征羌”的大将軍,陛下到底打的什麽牌?
這個問題,自從那日魏帝大封諸皇子的旨意頒下來的時候起,便在衆臣的心中落下了一個問號。
也因着這那道旨意,曾經泾渭分明的朝中派系門戶,在這短短幾日的時間裏,發生了極其微妙的變化。
皇帝還沒老糊塗呢,既然頒下了這旨意,必定有深意在其中。
想想秦王封號的淵源,再想想賜給太子的那根“補腦子”的老山參,以及,想想十六歲就封了親王,聽說近幾日陛下都宿在他母妃韋賢妃所居的鳳儀宮的吳王,相比之下,封了趙王的皇七子元承宣,以及只是得償心願、愛子被封為世子的皇三子元承柏,真算不得什麽了。
現如今,吳王與秦王,才是真正的如日中天啊!
衆臣的目光皆聚攏于這三位殿下的身上——
吳王,秦王,還有太子。
顯然,幾乎沒有人看好太子。
本來是板上釘釘、從出生時起便做了太子,安安穩穩享了二十八年尊號的,陛下只幾道旨意,這位就生生成了個地位岌岌可危的可憐蟲。
衆人看向太子的目光,都禁不住流露出憐憫惋惜來,好像那太子的名號已經在無形中被褫奪了。
而素日裏,曾得罪過太子的人,心中無不竊喜,悄悄打量着端坐在馬上,落後太子半個馬身,卻比太子還要挺俊的吳王。
若說模樣氣度,吳王才是諸皇子之中,最肖像陛下的吧?
怪不得陛下常說“朕的兒子裏,老九最像朕年輕時候的樣子”。
每個人的心裏都各自打着自家的算盤,為自己的前程,更為了自己身後整個家族未來幾十年的前程。
一時間,氣氛頗為詭異。
太子元承胤是個敏感的人。他狀似尋常地緩緩催馬前行,其實大半副心神都放在了留意在場衆人的反應之上。
然而,留意的結果,很讓他失望,還有些隐隐的惱意,自他心底裏最深處翻湧上來。
他自記事時起,便知道自己的性子一點兒都不像父皇,更多的,像他那因為誕下他而不幸逝去的母後。
仁柔,敏感,書卷氣……
他活了近三十年,被父皇罵過無數次,有時候是因為某件事處置失當,“婦人之仁”;有時候是因為他“不務正業”地鐘愛讀書、修史。
他從來都是知道的,他的性子與果決、與幹練、與狠霸、與英武都搭不上邊。
而這些形容詞,才是一個帝王,真正應該具備的。
太子這樣胡亂想着,忍不住偷瞥身後側的幾個弟弟。
論英武,他自問絕比不上久經軍中歷練、男兒氣概十足的七弟承宣。
論狠霸,他自問連三弟承柏的一半都不及。
論果決、幹練,他又怎麽是九弟的對手?連傾慕的女子都能拱手讓給自己的父皇,呵呵,這可不是誰人都做得到的。
這麽一讓,換來了一個親王爵位,和前途無量,呵,真是好一樁買賣!
太子越想越覺得心內憤懑,莫說是剛剛送走的那個頂着秦王名頭、手挽重兵、代父皇出征的四弟了,就是眼前的幾個弟弟,他竟尋不出自己的身上,有哪怕一丁點兒優于他們的地方……
除了,這個太子的名頭!
可這個名頭,去與留,還不是父皇一道旨意的事兒!
太子攥着馬缰繩的手指默默捏緊,泛着失血般的蒼白色。
他為自己鳴不平,更憎父皇識人不明,糊塗到家——
一個賣妻,連心愛的女子都能眼都不眨地放棄;一個鬻爵,連自己親兒子喜歡的女人都惦記……
好一對父子!
太子暗暗啐着。
他瞧不起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弟弟。
虧他曾經還當吳王老九是個正派人!
呵!他們一個兩個的,日子都過得美得很!只有自己這個正派人,落得個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嫌棄“沒腦子”的地步!
他于是再也做不到內心平靜如水了。他是太子,理所應當是未來的天子。他早已經習慣了做太子,他早已經習慣了暢想未來登上皇位的時候,如何昌明禮儀,如何訓教百姓,如何編著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鴻篇巨制……
誰也不許,惦記他的位子!
哪怕是,他的父皇,也不行!
太子元承胤并沒有意識到,此刻的他,臉色煞白得厲害,雙目也泛着異樣的火紅色。
他猛地旋馬,向身後的丁相所在的方位忽道:“如今父皇染恙,無法上朝,斡勒、西羌犯邊,孤很擔心國事被耽擱。請丁相随孤往東宮一趟,将近日的重要國事告知。”
這段話,衆人都聽得清楚,無不暗自詫異:往前數二十八年,太子何曾這般關注過國事?
丁相聞言,老臉上的不自然幾乎遮掩不住。他是三朝元老,如今國嗣的複雜、太子的窘境,他怎會看不清楚?
按照他的打算,如今靜觀其變、暗中作為,才是上策。誰承想,他的這個親外孫,被他寄予厚望的太子殿下,是個沉不住氣的!
如此說辭,豈不是活生生地将他、将丁家架在火上烤?
丁相盡力擠出一抹微笑,穩聲道:“太子殿下請放寬心,陛下雖然未早朝,但內閣與六部的諸位大人,沒有哪位躲懶的,只有比往日更勤懇的份兒!”
他這話,無疑是将太子的急切妥帖地回駁了去。
可惜,太子太心急,不領他的情,反而進一步道:“既然如此,就請丁相去東宮與孤詳說一番吧。”
丁相微愕,好歹繃着表情,勉強陪笑道:“那便請六部的幾位長官大人陪老臣走一遭東宮吧!”
他這般說,顯然是避諱着與太子獨處。
可是,能做到六部長官的,豈是尋常人物?他們早看清楚了其中的關節,誰都不願在這情勢尚未明朗的時候得罪了太子,紛紛恭敬道:“有老大人在,想是凡事都會周全。”
如此,就将丁相避嫌的邀請拒絕了。
太子也不是一味的蠢。他确實是想向丁相讨主意,但此刻也有些回過味來,幹笑着回首向幾個弟弟道:“你們也随為兄去東宮聽一聽國事,算是替父皇解憂了。”
元承柏、元承宣、元幼祺性子雖都不同,卻都意識到了眼前局面的窘迫,無不賠笑謝絕,都說各自有事,脫不開身雲雲。
太子生怕他們跟着呢,于是也不強求。
于是衆人散去。
元承柏巴不得趕緊散了呢,他可是有一件大事要做的。方才太子的舉動,恰中他下懷。
與元承宣、元幼祺道了別,他便帶着随從疾馳回自己的府中。
剛入了府,他就一疊聲地喚來府中的長史。
“快去!把前日陳先生他們謄抄的那本冊子取來!”
長史自然得令,急急地尋了來,呈給了他。
元承柏也顧不得換衣衫、盥洗,攥着那本冊子,只略略翻了幾頁,嘴角便挂上了殘忍而得意的笑容。
元二就快要完了,如今不過是困獸猶鬥。
有丁相又如何?
丁家又不是他一個人的!
丁相遲早會死,将來誰執掌丁家,誰才是真正說得算的那個!
元承柏大喇喇地坐在椅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攤在桌上的那本冊子,心中愈發地感激丁同輝的智計。
舅舅當真用心!也當真有心!竟能從元二手下那幫窮酸書生編的書裏錄下這些東西來,嘿!有了這個,加上老頭子如今又不待見元二,何愁扳不倒他!
元承柏越想越高興,仿佛已經看到自己扳倒太子、擊垮吳王、絞殺秦王、發配趙王的未來了。
這天下,将來,還不是他的?
哼!遲早有一天,要讓老頭子看看,他當初瞧不上我,還有母妃,才是真正的眼瞎!
元承柏勢在必得。
而在同一時間,東宮之中。
一個幹瘦的中年內監被人架着,丢在了密室的硬地面上。
他瑟縮着,不敢動,更不敢擡頭。
半丈開外的一張木椅上,一道寒森森的聲音響了起來,仿佛來自地獄般——
“你是燕來宮的舊人?可知道靜妃的來歷?她又為什麽會啞了的?”
作者有話要說: 真相,一點點被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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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