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父皇的孩兒, 不止我一個。”元幼祺定定地看着元承宣。
不是她不信任自己的七哥, 而是, 她身上的秘密太可怕, 韋賢妃給予她的教導,不允許她輕易地相信別人的話。何況, 這話,還是事關國嗣大事的, 稍稍行差一步, 就是萬劫不複。
“父皇的兒子?四哥嗎?還是三哥?或者, 你懷疑你七哥我存着那份心思?”元承宣見她不為所動,反倒很有些心疑的樣子, 急了。
元幼祺沒作聲, 她看了元承宣許久,仿佛要看透到元承宣的骨子裏。
元承宣被她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盯着,莫名地動彈不得, 但他回看向元幼祺的目光卻是坦率無私的。
元幼祺暗自點頭:七哥沒有诳她。七哥的心思,一如他的性子, 重情重義, 果斷直率。
元幼祺于是站起身來, 恭恭敬敬地向元承宣作了一揖。
“七哥,是我小人之心了!”
元承宣自然也站起身,扶住她,嘆道:“你我兄弟,不說這個!”
元幼祺卻認真地看着他, 道:“我信七哥。因為七哥,我也信齊家。”
元承宣聞言,面有喜色,道:“你答應了?”
答應為嫡位搏上一搏了?
元幼祺卻輕輕地搖頭,道:“現下談不到答應不答應。此事關系太大,不止涉及到你與我,千千萬萬人都會被牽扯進來。七哥見諒,此刻我還沒法給你答複。”
元承宣緩緩點頭,“我懂!”
每個皇子的身後,不僅有各自支持的臣屬,更有母族、妻族的勢力。比如元幼祺,她的身後有韋家,有與韋家有姻親關系的其他世家,還有朝中贊賞她的人品才學、期盼她上位的臣子。如此重大的決定,不是她一個人能夠決定的。
元承宣突地想到了自章國公那裏聽來的掌故,想到韋家,心內立時篤定了八.九分。
他寬厚的手掌一拍元幼祺的肩膀,露齒笑道:“老九,你放心,咱們的贏面可大得很!”
此話怎講?元幼祺挑眉。
“老三那種人,自小父皇就不待見,父皇也不可能将大位寄托在他的身上。”元承宣道。
這倒是真的。若問父皇最不喜歡的兒子,任誰都知道是三哥承柏。
元幼祺與元承柏沒有太多的交集,她的這個三哥,對她面上也還過得去。不過,三哥行事的狠厲霸道,還有那位扈姓三嫂的跋扈,元幼祺是極不喜歡的。
“至于四哥,”元承宣道,“當日父皇一口氣封了我們兄弟三個親王爵位,封了四哥秦王,又下旨意命他平西羌之亂,并讓百官及衆皇子恭送。我當時心裏也很犯了嘀咕。父皇在潛邸的時候,便是秦王封號,這是我們都知道的……”
他看了看元幼祺,笑了:“不過,那日聽了章國公的話,我便豁然開朗了。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啊!”
“章國公怎麽說?”元幼祺問。
“章國公說,陛下這是把秦王殿下放在火上烤,等着給衆臣分吃呢!”元承宣學着章國公老神在在的模樣,撚須。
元幼祺莞爾,她腦海裏已經冒出來四哥被架在烤架上,衆人垂涎的畫面來了。
所以,四哥其實只是父皇的一個幌子吧?若是真的在意他,屬意他承繼國嗣,又怎會舍得将他當成衆矢之的?
如此,只要是稍稍明白父皇性子的,便不會傻不愣登地去抱秦王的大腿。
而且,父皇一箭幾雕,還将太子與四哥之間親若同母的情分生生割開了一道裂痕,從此之後,太子與四哥、丁氏與李氏,便再也不可能開誠布公地勁往一處使了。
元幼祺不得不佩服她的父皇的心思,而在這佩服之後,是驚悸和不安,還有徹入骨髓的陰冷——
他能将親兒子玩弄于股掌之中,為了他的江山、皇位,為了他自己的目的,他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的?
還有太子與四哥。
臨出征前,四哥與太子道別,他的眼神還是清澈殷切的,他還請太子“保重身體”,甚至還請“太子哥哥得空多去母妃的宮中坐坐,陪她老人家說說話”。
不料,卻被太子一道冷冷的聲音駁了回去:“四弟放心去殺敵,宮中用度,父皇絕不會苛待的。”
當着衆臣和皇子的面,他就這樣冷了四哥的心,打了四哥的臉。
或許,他心裏面對四哥是有怨的吧?元幼祺想。
畢竟,在太子看來,眼下四哥是對他地位的極大威脅,四哥再也不是那個始終追随在他的身後、事事以他為先的弟弟了。可不管怎麽說,他自幼都是由四哥的生母李德妃撫養長大的。李德妃待他如親子一般,再激憤氣惱,也不能當着衆人的面,說出這等話來啊!
元幼祺恍然憶起,母妃與顧蘅,都曾在不同的時候對自己說過,“天家沒有真正的父子情意,更沒有真正的兄弟情意”,一切都是為了那張龍椅,都是為了那個皇位。
元幼祺悚然心寒。她才十六歲,這樣的認知在她有限的年歲閱歷裏,沖擊太大了。
她有些驚恐于現在坐在皇位上的那個人,會對自己也不擇手段;更驚恐于,若将來,自己坐到了那個位置上,也會成為一個六親不認、冷血無情的人。
“老九,你怎麽了?”元承宣關切道。
這小子聽了他的分析,就怔怔地不知出什麽神,元承宣很覺擔心。
元幼祺驚然回神,疲憊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無礙。
現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她不想再告訴七哥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尤其是那些父子、兄弟彼此算計的事實。
“你放心,老三、老四他們再厲害,咱們的贏面還是極大的。”元承宣沖她笑得和煦溫暖。
元幼祺心頭一熱。她慶幸極了,自己有七哥不計回報的支持和愛護,還有母妃,還有風柔,還有……
想到顧蘅,她心尖兒上又是一疼。她不敢再去細想那個讓自己牽腸挂肚的名字,以及所有與之相關的往事。
若自己成了天子,該如何待顧蘅?那時候,她是不是已經成了父皇的妃子了?
難道,真要學前朝的帝王,将先帝的妃子納為自己的妃子,甚至成為皇後嗎?
元幼祺突然陷入一種矛盾之中——
她想要顧蘅,想要和顧蘅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是,現在,她自知拗不過她的父皇。這個男人可以對他的任何一個兒子狠心,只為了自己的目的。
他能夠不顧循例,封了風柔側妃,便已經是向自己示以最大程度的善意,說明在他的心中,自己是最重要的皇子。
或許,他如此打壓太子,利用衆皇子,就是要将大位留給自己。
那麽,在這樣的情況下,再去不顧一切地争取顧蘅,是不是就會激怒于他?
以他的性子,歇斯底裏之下,定會絞殺自己吧?甚至還會絞殺韋家,以及所有與吳王府沾邊的人。最終,顧蘅還會是他的,誰都反抗不了。
若是退一步呢?得到他的信任,得到他的大位、他的兵權,将一切握在手中,那麽顧蘅也是自己的了……
總之,還是現在的自己太弱!
元幼祺默默捏緊了拳頭,她為自己可能的将來而感到興奮而緊張:她會擁有顧蘅,會擁有那個奪走她心頭愛的那個男人曾經擁有的一切!
可是,在這個過程中,顧蘅又會如何呢?她将陪伴在那個男人的身邊,以他妃子的名義!
他甚至會擁有她的身體,理所當然,名正言順地擁有!
一想到曾被自己擁在懷中,舍不得哪怕一片樹葉、一根樹枝刮蹭到的美好,将要被那個男人侵犯、擁有,元幼祺的心髒被攪得痛不欲生,綿綿的恨意不竭地在心頭湧動。
而此時此刻,她并沒有意識到,在這個“沒有父子、兄弟情意的天家”,她也開始了某種異變。
“噠——”
元承宣輕輕一巴掌,巴在了元幼祺的腦袋上。
“老九,你怎麽了?”元承宣無語,“你不是膽子挺大的嗎?還沒如何呢,就怕了?”
元幼祺被他拍回了神,勉強擠出笑意,“我自然是膽大的……我方才是在想齊家的事。”
“齊家?”元承宣反問,“齊家如何?”
七哥還是太容易被自己騙……
元幼祺暗自撇嘴,口中卻道:“齊大人做了四哥的監軍使,章國公和萱姐姐應該都很擔心吧?”
齊大人便是齊鴻烈,章國公的長子,齊萱的父親。
元承宣也是感懷,“章國公如今只有齊伯父這一個兒子了,自然是擔心的。萱萱也不放心。不過,齊伯父久在軍中,又是監軍使,不必他去沖鋒陷陣,不會有事的。”
提到自己未來的岳父,元承宣很是尊敬。
元幼祺心念微動,想起了在元承平府中後花園中與齊菀的對話,随口問道:“章國公只齊大人一個孩兒嗎?”
“那倒不是,”元承宣答道,“章國公本有一兒兩女,長女遠嫁,次女卻已經仙逝了。”
“原來如此,”元幼祺喟嘆,“真是可憐……”
元承宣也覺嘆惋,續道:“我曾聽萱萱偶然提起過,她的這位小姑姑閨名叫做映月,也是一位傳奇般的人物。據說,自幼聰穎,極是□□通透。你知道的,章國公篤信道,家中的道學藏書可謂汗牛充棟。這位小姑姑在讀書上,有過目不忘的能耐,尤其是道藏,那樣枯燥的大部頭,她竟然讀得津津有味!”
元幼祺也聽得驚奇,再一聯想到七哥尚武不好文,對這個“讀書過目不忘”的齊家小姑姑定是由衷贊嘆,會心一笑。
“确實是個天才人物。”她贊道。
“可不!據說,她的這份天賦在長安城的貴介中傳播得極厲害,後被華存真人聽說。這位真人當時便已經是禦封的‘國師上人’,她特特地親至章國公府一見。當時便向章國公讨她做弟子。”
“能得華存真人青眼,這是何等的殊榮?章國公驚喜之下,又十分舍不得愛女。奈何華存真人的收徒之心更熾,兩廂權衡之下,雙方各退一步,齊家小姑姑只随着華存真人習學,并不真正出家,只等她長大成人之後,再看她自己的志向定奪。”
元幼祺聽罷元承宣的述說,亦覺得這位齊家小姑姑很是傳奇。
不過,她猶記得齊菀當日與她說起這位小姑姑的時候,很有些諱莫如深的意味。齊菀那性子都知道這是隐晦事,難道萱姐姐粗中有細的性子,就會毫無保留地向七哥和盤托出了?
“七哥知道的齊家事這樣多,足見萱姐姐如何在意你。”元幼祺調侃道。
元承宣淺麥色的臉龐一熱,哈哈笑道:“這些也不全是你萱姐姐告訴我的……”
他說着,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道:“其實,多數都是那日章國公親口說起的掌故。”
章國公的掌故?元幼祺眉峰微聳。
元承宣嘿嘿地湊近了元幼祺,小聲道:“我與你說件趣事,你可不要回去同賢妃娘娘講。不然,我母妃會責罵我不敬尊長的!”
元幼祺怪異,什麽樣的趣事,會有“不敬尊長”之嫌?莫非是關于母妃的?
“你但說無妨,我不同母妃講就是。”元幼祺保證道。
好兄弟!元承宣沖她擠擠眼。
“章國公說,齊家小姑姑,與賢妃娘娘,還有顧家的大小姐,當年在長安城中,是幾乎所有青年俊彥的夢想。”
“夢想?”元幼祺眨眨眼。
“笨啊!就是夢中情人的意思呗!”元承宣呸她反應慢。
章國公竟同自己未來的孫女婿聊當年自己的女兒和其他兩個少女是青年才俊的夢中情人?
這似乎同他的身份、性子都不大相符吧?
元幼祺很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章國公想通過這樁掌故,表述些什麽不好表述的東西?
元幼祺暗想。
那麽,問題來了——
“顧家的大小姐,又是哪位?”元幼祺問。
作者有話要說: 就是你親媽(再見
帝王,從來不是輕易能夠相信別人的。
韋賢妃也罷,顧蘅也罷,在小元成長的過程中,都在從不同的角度,刻意将她培養成一個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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