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銅扇

阿苦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扶香閣的。總之她回到扶香閣的時候,已經入夜了。

正是扶香閣最熱鬧的時候,鸨母花娘們迎來送往,嫖客龜公們目露精光。香氣與酒氣糅合出濃似糜爛的情-欲味道,在重重燈火樓臺間随風徘徊。這個時候是娘親最忙的時候,阿苦從來不去打擾她。

可是,這個時候,她好想見一見娘。哪怕是被她罵一句也好,又或是聽着她數她的恩客也好,阿苦想,娘聰明絕頂,一定有法子讓她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她惦記一個人惦記了九年,臨了那人與她說,他根本不認識她。

她是不是鬧了個天大的笑話?

她低着頭往小桃樓走去,然而才剛走到院落的垂花門下,便有小厮貼上來笑道:“阿苦可別往前走了,今日你娘有貴客。”

阿苦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哦”了一聲,轉了個身,原路返回。那小厮撓了撓腦袋,九坊三十三院最潑皮的錢阿苦,今日怎麽這麽聽話……

阿苦走到廚房的後邊,這是一片狹長的小菜園,是扶香閣的私産,客人不會到這裏來。她走到院牆下的一個角落,那裏有一棵孱弱的小樹,樹上刻了歪七扭八的四個字“錢阿苦栽”。

她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那小樹上好不容易抽出的幾片翠葉。“你真不争氣,連一個梨子也不結給我看看……司天臺的東西,不都是通靈的麽?就你,你偏不争氣,真是讨厭死了。——你最讨厭,你最讨厭了……”

說着說着,她的語聲漸漸哽咽。

“你最讨厭了!”

“——姑娘在讨厭誰?”

一個輕佻的聲音突兀地□□了她的哭聲中,像一把刀子切進了空氣,激得她跳了起來。她擡起頭,便見一個寬袍緩帶的貴介公子搖着折扇從廚房邊轉了出來,手中還拿着一塊蜜餞,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舍盧人?

這是阿苦見到這男人時的第一反應。

她的眼睛微微眯起,瞳色清淡發亮,像兩彎淺淺的月牙兒,看起來溫順,卻藏了許多的光芒。一等舍盧二等蠻,三等黎羌四等漢,舍盧人她見得多了,仗着自己的可汗坐了龍庭,便在漢人的土地上作威作福,一個二個卻反而都喜歡穿着漢人的衣冠,只是掩不住高鼻深目的樣貌。眼前的這個男人也不例外——他雖然生得好看,卻透着一股俗氣,就如扶香閣裏的每一個尋常嫖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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嫖客是她所熟悉的,俗氣也是她所熟悉的,所以這會子阿苦倒放松了下來。

“看你衣冠楚楚,原來也會偷妓院的廚子。”她冷嗤,“纏頭都扔出去了?”

“那倒沒有。”他爽朗地笑起來,聲音清越,随風拂來,她聞見一陣酒氣。再擡眼,他竟然已走到了她的面前,低頭看着她,“看你年紀還小,也想賺纏頭了?”

她才發現這舍盧人其實十分年輕,容貌輪廓深邃,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鑲嵌在棱角分明的眉骨下,蕩漾着笑意。她仰着頭看他,腳底一滑,險些摔進泥裏去,他伸手就來扶她,被她一把拍開。

“走開!”她大叫,“我不賣!”

這話她好像從小就在說,對各種各樣把她錯認成花娘的嫖客說。過去她并不覺得有什麽關系,可是這一回,這一回她突然好委屈。她不是花娘,她不是鸨兒姐,她不陪酒,她不跳舞,她不吟詩作對,她不猜拳行令,她只是喜歡到處玩鬧的錢阿苦,她只是在這裏種了一棵樹,可是它不肯結果子,就好像她在心裏藏了一個人,可是他卻不肯記得她。

那舍盧少年有些尴尬地站在地心,手裏的折扇也不搖了。阿苦尋常都是很有眼色的,若不是她今日真的心境奇差,她不會看不出來這少年的金玉冠、銅镂扇、玉帶錦袍都象征着怎樣的身份。

她不再看他一眼,拔腿便走了。少年留在當地,半晌,回過頭,對着那小梨樹苦笑:“這都什麽,漢人女子就這樣?”

一個暗影不知從黃昏何處浮凸了出來,“小王爺。”

他将銅骨折扇收起,在手心敲了敲,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嗯?”

“仙人說是假的。”那暗影的聲音一板一眼,沒有分毫的波瀾。

小王爺那雙淺色的瞳孔微微一縮,又緩緩地張開了。

“我知道了。”

這一夜,未殊沒有睡好。

月光像是無窮無盡細碎的銀沙子,從窗棂的縫隙間悄沒聲息地漫了進來。他披衣而起,用手擋了擋光,再擡頭望向窗外。

氤氲的黃白雲氣圍繞着蒼白的月輪,淡漠而飄渺。他安靜地凝望着那雲氣,看着它散而複聚,漸漸凝作連環的重影,變得比夜月的本身還要明亮。

“月暈連環,白虹幹暈。”一個嬉笑的聲音在窗邊低低地響起,“怎麽說的,嗯?”

未殊的目光連動也沒有動一下,就那樣平靜地回答:“月暈連環,白虹幹暈,女貴人有陰謀亂。”

“你倒是算得準。”那人仍是笑,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似的,“聖上已把琰妃拿下了。”

未殊披上一件雪白的袍子,走到窗邊,“嘎啦”一聲推開了窗扇。那人冷不防地往旁邊一跳:“你動作輕點,要打我嗎?”

月光灑在那人深邃的眉目上,正是當朝皇帝最頭痛的小侄子,頑劣不馴的璐王晏瀾。

“月暈輔星,大臣下獄。”未殊卻不行禮,也不招呼,仍是對着那月光散發出的淡淡暈芒,安安靜靜地道。

“那是太醫署了。”晏瀾搖了搖銅骨折扇,“他們這次誤診,誤得真是……聖上為皇嗣愁了這麽些年,這話再讨喜,能随便說麽?”

未殊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本沒有任何的意味,卻驀地讓晏瀾心頭一寒,扇子也不搖了。但聽未殊又道:“不止太醫署。”

“那還有誰?”

未殊不說話了。

晏瀾讪讪地道:“得得得,你是天官,天官只管天上的事,不管我們這些俗人。總之聖上把杜瞎子召回來了,我看太醫署好歹能消停會兒。”

聽到那個人名,未殊的目光微微一動,“他?”

晏瀾笑道:“我也奇怪,我還以為他寧死不為五鬥米折腰呢。”

未殊不置可否。晏瀾收起扇子便要離去,走了幾步,卻又回過頭來,道:“我與你說的,可是今晚的大機密,你不要告訴旁人。”

未殊看着他,好像完全沒有聽懂他的話,又好像全部聽懂了,卻要裝得一無所知。晏瀾搖了搖頭,他認識未殊二十年了,可是他從來搞不明白這人的腦袋裏在想些什麽。

晏瀾走後,未殊還是站在窗前,一動不動。不遠處,考星塔修長的影子投射下來,籠得陰暗一片,花架上過早凋落的薔薇便在那光與影之中漫無目的地飄飛。他的目光漸漸下移,落在那薔薇黯淡的花瓣上,這場景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裏曾見過。

這是他住了二十三年的院落,這是他看了二十三年的夜空。他可以熟悉地背出任何一本古占經上的任何一條占辭,他可以閉着眼睛進行蓍占和龜占,他可以準确判斷出同一種星象裏最細微的差別。他從出生時起,就沒有算錯過一次。

……真的是如此嗎?

內心底裏,有一個極輕微的聲音在發問。

你明明錯了一次。

那一次,也是這樣的夜晚,也是這樣的月光……

腦中轟然一響,好像有什麽裂開了,痛得令他不能忍受,他不得不掏出一只青藍的小瓷瓶,倒出一粒渾圓丸藥,仰頭吃下。當那丸藥被咬碎,在他口腔中緩緩浸出清涼,他的心神也漸漸安定了下來。

安定下來,他便想起昨日與今日見了兩次的那個奇怪的小女孩。

她明明就是個渎神的江湖騙子。可是她的眼睛很亮,有太陽的光在她眼中不安分地跳躍,宮裏頭美麗的女子他見得不少,卻都不如她那樣顧盼生輝。那樣瘦瘦小小的個頭,力氣卻大得驚人,一下子撞出了他許久未發的痼疾。今日真是把無妄都吓壞了呢……

想到自己白日咳嗽時無妄忙前忙後賭咒發誓的煩躁樣,他的嘴角竟爾微微向上一彎。

翌日,未殊醒來之時,無妄已經打好了水,在閣外等他。

他走出去,看見無妄的臉色有些詭異。

“公子……”無妄頓了頓,道,“那丫頭又來了。”

他的手在水盆中停滞了一下,而後,有條不紊地洗淨了手臉,在無妄遞來的毛巾上擦了擦,才慢慢地道:“她怎麽進來的?”

“她……”無妄覺得很難堪,“她是翻牆進來的。”

他皺了皺眉。

無妄連忙道:“——我知道!我知道聖上早就下令把司天臺的牆都加高壘厚了——可是她真的是翻牆進來的!然後她就說趙主簿前些日子去了扶香閣不給錢,她說今日無論如何都要見到趙主簿的頂頭上司,讓給評評理……”

“趙主簿五十歲了。”他的話音無波無瀾,無妄卻突地打了個寒戰。

擡起眼,他家公子的臉半邊都隐在光線照不到的陰影裏,另一邊的輪廓愈加突出,俊逸得幾近空明,卻也冷漠得令人不敢靠近。

“是,是,”無妄道,“我們誰不知道趙主簿是個老實人?定是那丫頭冤枉人。公子您也記得,她前天還訛你來着……公子?”

無妄愣愣地看着他家公子徑自往前堂走去了。

奇怪,公子平素不是最讨厭管這些俗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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