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暗月

“阿苦?”他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語調微微上揚。

“嗯。”她用力地點頭。這是她第一次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她鄭重得手心裏都滲出了汗,舍不得蹭在薄錦的衣料上,五指握成了小拳頭,“我娘姓錢,她不會寫錢字,所以花名叫弋娘。我娘可漂亮了,是扶香閣的頭牌……”說到這裏,她真想抽自己一耳括子,“那個,我娘說,賤名好養,給我取名阿苦,我的人生就一定是甜的!”

她滿懷自信地介紹了這麽一大堆,他卻好像并沒有聽進去很多,只是道:“所以你姓什麽?”

她一愣,“我姓錢啊。”

“哦……”他慢慢道,“原來你随你母親姓。”

“是啊。”她滿不在乎地道,“我沒有爹嘛。”

他沒有說話。

她急了,“你犯不着可憐我,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可憐,你不知道,妓院裏那些男人——”

“我沒有可憐你。”他平平淡淡地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有父親是怎樣,如何能夠可憐你?”

阿苦呆住。“仙人……仙人本來就沒有父親的吧?”她自作多情地幻想起來,望向他的眼神裏多了許多美妙的泡泡,“也對,仙人難道不是那個與天地同壽,那個與日月齊光,那個吸納山川精華……”她拼命地回想着莫先生的話本子。

“我父母死了。”他再次平平淡淡地截斷了她的話,“你說的那種,應該是妖精。”

阿苦梗着脖子看他半晌,“你父母……”

“我父母死了。”他重複,表情沒有分毫的波瀾。

阿苦原本還想安慰一二,可是見着他這樣的表情,又不知從何說起了。她突然往後退了兩步,撲通一聲就給他跪下了:“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他側着身子,卻是沉默。她知道自己能活到現在全靠出奇制勝,不敢擡頭看他,只火急火燎地磕了三個響頭,拍拍衣襟便又一躍而起,笑得花一樣燦爛:“這便算拜師啦!”

他打量她半晌,沉吟:“這便算拜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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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拼命地點頭:“是啊是啊!你知道桂花坊的莫先生嗎?他說的故事裏,英雄好漢都是這樣拜師的!啊——”她點了點腦袋,“師父是不是還要先出題考考我?”

“出題?”

他忽然笑了。

一個冷清到極致的人,忽然綻開一個幽靜的笑容,在星空之下,衣袖飄舉,真如神仙一樣。

阿苦看得幾乎要流下哈喇子來,又被他冷淡的聲音給截住了——

“你還是先把卦位記住吧。”

***

未殊雖然沒有說要怎樣教她,但阿苦已經自作聰明地給自己規定了三日一課九日一驗。起初她總是翻牆進司天臺,屢屢把官署裏吓得雞飛狗跳,聽了無妄不知多少回的哭訴之後,未殊終于決定把授課的地點長期定在署外的璇玑臺,時間長期定在晚上,入定時分。

“師父,我不明白。”阿苦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黑暗中的水窪,跟着他往外面走去,“你跟他們說說,往後放我進來不就得了?我是你的徒弟,怎麽就不能從大門走?”

“大門?”未殊頓住步子,稍稍側首,仿佛有些輕微的疑惑,“大門從來不開。”

“什麽?”阿苦驚得一跳。司天臺那扇金碧輝煌的大門,竟然從來不開?

未殊看她一眼,又轉過身去,提着風燈繼續前行,步履徐徐,雪白的衣袂間鼓蕩起夜風。“只有帝辇能入司天臺正門。”

他過去從沒有耐心與人解釋這些事情。

阿苦擰了擰眉。帝辇——就是皇帝的車辇?皇帝能把車駕進門裏去?真夠厲害的……

她這邊還在胡思亂想,那邊未殊已經站在了璇玑臺上。她連忙收拾心神對付腳底下的卦位,不知道擦出了多少火星子才險險地走上了臺。

他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她讪讪地笑:“我們今天學什麽?”

未殊道:“看月亮。”

“咯噔”一聲,是阿苦的上下牙關磕着了。未殊又看了她一眼,她滿臉笑容:“您說,您說,我聽着。”

未殊擡頭,望向那一輪侵蝕大半的暗月。在那暗影之後,掙紮地透出了一點蒼白的微光,似一個脆弱的紙環。

今日本不是望日,卻有月蝕。夏月蝕,有兵起,天下旱,民無糧。

“師父?”阿苦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師父?”

未殊目光微動,道:“今日是幾日?”

阿苦掰着指頭數了數,“是八月十四。”

未殊點了點頭,自袖中拿出一卷紙帛抛入她懷中,淡淡道:“記下吧。”

阿苦手忙腳亂地接住了,慌道:“記什麽?”

未殊的目光慢慢自那黯淡的蝕月挪移到了女孩的臉上,“你沒有帶筆?”

阿苦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帶了帶了!”立刻把自己的書袋往下一倒,叮鈴哐啷一陣亂響,她撥弄半天,擡起頭,哭喪着臉道:“我忘記帶了……”

這樣的撒謊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更何況面前這個師父看起來那麽好騙。果然,未殊并沒有責怪她,只是目光在她帶來的東西上滑了一圈,“這些都是什麽?”

“啊,”阿苦笑了,拿起那些千奇百怪的物事獻殷勤道,“師父您看,這是九子鈴,這是抽簽筒,這是陰陽骰子……”

她說着說着,那邊卻沒了聲息。她沒來由地心慌,小心翼翼地擡眼看他,他卻依舊沒什麽表情。

“這些用不上。”他等她說完,安靜地批了五個字。

“用不上?”阿苦叫冤,“可是莫先生的話本裏明明說……”

“我教與你的東西,自然與市井中的不同。”

未殊的目光沒有變,語氣也沒有變,夜風拂過的時候,他白衣上的皺褶也沒有變。可是阿苦卻覺得這句話裏似乎終于有了幾分——情緒。

她愣愣地看着他,他負袖立在黑暗的天穹之下,瘦削的身形仿佛即刻便要淩風飛去。那樣地孤獨,卻又那樣地——驕傲。

啊,是了,他這句話看似平靜無瀾,實際上卻就是在說:“你師父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天官,你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兒,我都瞧不上。”

将未殊的話在肺腸裏這樣滾過了一遍,阿苦終于覺得舒坦多了,眉眼都笑成了兩彎纖細的月牙兒:“我知道,師父您是最厲害的嘛!”

未殊沒有說話,只是遞給她一支筆。

她怔了怔,連忙抛下懷裏的東西,裝模作樣地捧起那一卷素紙,他提醒道:“拿反了。”

她讷讷地将它轉了一圈。

他靜了靜,走上前來,抽出那紙張翻了個面,又放回她手中,“用這一面寫。”

老子都沒見過這麽好的紙,怎麽知道用哪一面寫!阿苦還在腹诽,但聽他忽然有些猶豫似地道:“你是不是……不會寫字?”

她錢阿苦什麽都能裝,就是裝不了文化。

這一回,她決定坦白從寬。

眨了眨眼睛,她低着頭,羞愧難當地道:“我……我只會寫幾個簡單的字。”

未殊并沒有什麽反應,只是又拿出了一方墨硯,放在高臺的石桌上輕輕地研磨了一陣,方道:“八月十四日,這五個字會不會?”

“啊,”阿苦忙道,“這五個字會的!”

說着,她便将那方散發着淡淡馨香的紙在石桌上鋪開,将筆尖在口中抿了抿,蘸了蘸墨汁,開始下筆。雖然寫得歪歪扭扭,好歹算是能看清。未殊一邊磨墨,一邊往紙上瞥了一眼,未置可否,又道:“錢阿苦。”

“啊?”阿苦猛地擡頭,手中的筆一頓,便在素白的紙上留下一塊好大的墨點。未殊指了指道:“接着寫,你的名字,‘錢阿苦’。”

“哦……”“錢”字她是苦練過的,因為弋娘不會寫這個字,阿苦就專練了去氣她。然而後面的倆字又邋遢了。

未殊繼續口述:“人定後三刻,月出而蝕,從下始。月蝕不盡,光耀散為白色。……”

他停了口。

他發現她早已經不寫了,就那樣傻愣愣地看着她。

“嗯?”他頓了頓,一個語調上揚,便當是發問了。

“我……”阿苦仍停留在呆滞狀态,“我一個字也沒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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