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折花

“你剛才有沒有注意看月亮?”

阿苦急得要抓頭發,“這哪裏有月亮?”

未殊不說話了。

她又道:“這月亮明明被天狗吃了,別說月亮了,星星都沒有,我怎麽看……”

“月亮在那邊。”未殊慢慢地說道,長袖中的手指向那一片黑暗之後,那一輪淺白色的光環,“它只是被擋住了光。”

阿苦痛苦地叫了一聲,“光都擋住了,還有什麽好看……”

“阿苦。”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這一喚,便讓她整個人都呆在了當地。

“師、師、師父?”

“月有滿虧,日有盈昃,五星二十八宿,都是行各有時。你不能只愛看它們光芒耀眼的時候,而不肯看它們殘缺黑暗的時候。”未殊大概從來沒有說過這樣長的一句話,所以他說得很慢,“尤其,你不能因為你不喜歡這些殘缺黑暗,就認為它們不存在。”

阿苦低着頭,無意識地踢着腳,心中似乎已被勸服了,可面上卻不肯表露出來。她別扭了老半天,才絞着衣帶子道:“你說的都對,可有些字太難了,我不會寫。”

“我教你。”未殊淡淡地道,走到她身邊來。

他的氣息突然那樣靠近,驚得她險些握不住筆。她知道她只要一轉頭就會碰到他的胸膛,于是她全身都繃得死緊了,生怕自己當真控制不住地轉過頭去。

他對她的一番心猿意馬卻仿佛渾無所覺,只是接過她手中的筆,輕輕蘸了墨,斂袖運筆,低聲道:“觀察月相,記錄它的變化,這是每一位天官必學的功夫——你在看什麽?”

阿苦幹笑兩聲,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落在了那清秀的字跡上。為了讓她看懂,他特意寫得很慢,每一橫、每一豎、每一拗折,都力求盡善盡美,架構穩妥而略顯清癯,宛如梅折春水,殘月敷冰,空靈淡漠,無人可以靠近。

她都來不及贊嘆,便聽他又道:“每寫一句,記得空上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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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

“寫占辭。”

寫占辭!阿苦一個激動便轉過了頭,咚一下撞上了他的胸膛,他後退半步,表情略有些古怪地看着她。

她揉了揉額頭,不好意思地道:“我太激動了……可是,”她又興奮起來,“仙人要教我從月亮上看卦對不對?”

未殊看了看那紙上的字,慢慢地道:“我想,你距離學習月占……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嗯,很長一段時間。

還是先學寫字吧。

***

扶香閣上上下下,都覺得錢阿苦一定是見了鬼了,才變成這樣。

她每天就把自己悶在小房間裏,練字。

為此,弋娘不得不幫她跑了好幾趟,買紙。

阿苦把仙人給她的那一卷素紙攤在面前,不斷地臨,不斷地臨。臨到後來,她閉着眼睛都能寫下那二十二個字:

“人定後三刻,月出而蝕,從下始……”

一聲嗤笑,從窗臺處傳來。

阿苦睜開眼,便見到小葫蘆一身淺粉襦裙,肌明骨秀,臨風坐在窗臺上,一雙玉白的小腿便在裙角之下蕩啊蕩,間或露出小巧的金紅絲履,漂亮極了。

阿苦轉過頭去,她一直不肯承認小葫蘆的漂亮,“你來做什麽?”

小葫蘆撇了嘴,“我可是好不容易來一趟,就我爹,我爹那樣,能賴我?”

阿苦将筆往硯上擱下,沒有說話,卻嘆了口氣。

小葫蘆又嗤笑了一聲。

阿苦乜斜着眼看她,“你再笑,再笑我就把你丢出去。”

小葫蘆咋舌,像是真怕她把自己丢出去,趕忙從窗臺上輕盈地跳了下來。她負手在後,踱到阿苦的書桌前看了一眼,啧啧有聲:“怪不得聽聞你轉了性了,原來是真的轉了性了,要臨帖,怎麽不找我?”

在小葫蘆湊近來之前,阿苦眼疾手快地将那卷白得瘆人的紙收了起來,然而小葫蘆已經當先看見:“啊呀呀,這是澄心紙吧!這個紙死貴死貴啦!”

什麽澄心紙,聽不懂,不要聽。

小葫蘆在她對面坐下,兩手支頤看着她,“你這些天有些奇怪。”

“才沒有。”阿苦嘟囔,“我練字你也要怪?”

小葫蘆清圓的眼睛轉了一轉,“是因為那個白衣公子吧?”

阿苦笑了。

“小葫蘆,”她笑得雙眼都眯了起來,活像一只邪惡的小狐貍,“你知道的,我娘可喜歡你了,天天誇你漂亮……”

“夠了夠了!”小葫蘆臉色一變,拼命擺手,話題立刻換掉,“我今日是找你去看花呀!法嚴寺的茉莉花開了,要不要去?”

一聽有的玩,阿苦便把練字什麽的抛到了腦後,“去,當然去!摘幾枝過來給我娘……”

給我娘讨她歡喜,這樣我每隔三天去找仙人的時候,她就不會再大呼小叫了。

阿苦的話頭截在半空,小葫蘆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卻沒有繼續發問。

法嚴寺在京城東頭,臨近神觀門,歷來能去那裏上香的人都是非富即貴。仲秋時節,空氣裏還飄蕩着最後一抹溫柔的香氣,寺中茉莉花開,正是最燦爛的時候,吸引了不少達官貴人前去賞花。幾個相貌威武的僧人手提戒棍守在門口,只認身份不認錢。

然而阿苦和小葫蘆偷溜進法嚴寺也不是第一回了。

“嘩,好家夥!”

阿苦從樹上跳下來,搖了一地的桂花,她渾不在意地踩過去,便驚嘆了一聲:

滿園的茉莉花啊!

她本以為茉莉是頗小氣的花,花瓣不大,綠葉擾擾,看得人發悶。然而若種了滿園……這便真如一場雪一樣,紛紛然漠漠然開了漫天,風來不動,只那樣矜貴地亭亭地立着,那幽谧的花香令她鼻頭發癢。

不遠處,似有衣香鬓影、莺聲燕語,朦朦胧胧迢遞而來。她與小葫蘆所在是這花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再往前走得幾步便會撞上賞花的貴人了,她可不想冒這個險,便欲摘了花走人了事。她看中了距離最近的一株,剛要伸出手去,一邊小葫蘆卻道:“哎,你看那一朵。”

她順着小葫蘆手指的方向望去,卻是在花圃裏邊,藏在綠葉之間的一個花骨朵兒,要開不開的樣子,她看了一眼便道:“醜死了。”

小葫蘆撇了撇嘴:“你不懂,連着葉子摘下來,這個才好看。”

阿苦心中把矯情的莫小姐罵了一萬遍,擦了擦手,低着身子走到花圃邊,伸出手去夠那花兒。那花看着不遠,摘起來卻不近,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不要跌進花叢裏去,身子不斷地前傾、前傾……

“啊呀呀,哪裏來的采花賊!”

一個嬌脆的聲音炸空響起,阿苦吃這一吓,立刻就不負所望地往花叢裏一栽,摔了個狗吃-屎。

小葫蘆也被吓得不輕,本來還只想找個地洞來躲躲,然而當那華服少女娉娉婷婷地走來時,她反而按捺下了性子,對花叢中掙紮起身的阿苦使了個眼色,當機立斷地行了個大禮:

“小女子參見公主殿下。不意驚了公主鳳駕,罪該萬死。”

真不愧是莫先生的女兒,信口雌黃的本事就是高。阿苦腹诽着,揉着摔痛了的屁股好不容易站起來,沒注意腳底下又踩殘了許多花枝。然而她還沒看清楚那公主的樣子呢,便聽她又一聲慘叫:“啊呀,花兒都被你踩死啦!”

死了便死了,有什麽好叫的。阿苦沒好氣地想着,沒料到自己的心思卻被一個聲音朗朗然說了出來:“死了便死了,有什麽好叫的?”

阿苦險些又摔了回去。

定睛望去,她伸直了手指,矯舌不下:“你你你,你就是那個嫖客!”

聽見她這話,沐陽公主幾乎又要尖叫起來,晏瀾拿銅扇一合擋住了她的口,眼風往阿苦那邊一掃:“姑娘慎言。”

阿苦還想說話,小葫蘆揉了揉額頭道:“這是璐王。”

她這話聲音雖小,晏瀾卻聽得清楚,不由得往小葫蘆那邊掠了一眼。但見那少女一身婉麗輕柔的水紅襦裙,襯得腰身盈盈一束,立在那雪一樣的茉莉花叢中,美得令人心曠神怡。少女微微笑着,又向他行了一禮:“王爺金安。”

晏瀾點了點頭,然而一邊的沐陽公主眼巴巴地發話了:“堂哥,你看那花兒多可憐,那可都是不苦大師的心血……”

不苦大師。

這法號取的,真是豈有此理。

阿苦冷冷地道:“要不是你剛才大喊大叫,我怎麽會踩壞它?”

沐陽公主睜大了眼睛,“若非你方才意欲摘花,我怎麽會大喊大叫?”

阿苦道:“誰說我要摘花?我只想離它近一點。”

沐陽公主輕蔑地笑了笑,“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你對這花兒伸出手去,自然有摘花的嫌疑。”

阿苦說不出話了。

因為她聽不懂對方的話。

她只好求助地望向小葫蘆。小葫蘆讀的書多,小葫蘆一定有辦法。

然而小葫蘆卻好像傻了一樣,只是望着那嫖客笑,傻笑。

而這時候,她們這個角落裏的圍觀者也越來越多,她已經看見了和尚戒棍上那閃閃發亮的金環——

“跑。”她咬牙,低聲對小葫蘆道,“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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