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面聖

小葫蘆猛地反應過來,提着裙角便跟着她跑。阿苦三兩下爬上了桂花樹,璐王和沐陽公主兩兄妹大約被她們吓呆了,動都沒有一動。阿苦正伸手去拉小葫蘆時,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響起:“哪裏來的潑皮,敢在法嚴寺撒野!”

“不苦大師!”沐陽公主大叫道,“大師您看,這兩個小賊踩壞了花兒還想逃!”

阿苦擰了擰眉,這公主殿下也太讨厭了,小葫蘆這麽漂亮,怎麽能是小賊?她再也不顧小葫蘆的眼色,當即從樹幹上敏捷地滑了下來,拍拍手道:“大師對不住了,你叫不苦,我叫阿苦,我們命裏就不對盤。”

那不苦大師生就一副高而壯的體态,濃眉大眼,看上去正氣凜然,卻無法測度他的年紀。但見他目光一凝,卻是對着阿苦的臉打量了半晌,才緩緩開口:“兩位女施主是從何處進得敝寺?”

阿苦咬着唇,知道今日這婁子捅大了,惟今之計,只有做小伏低,低眉順眼,仗着自己是弱質女流跟着老和尚賣乖撒潑……心底裏都盤算好了,嘴巴一撇便要哭将出來時,卻聽見一個淡淡的聲音安靜地截了進來:

“小徒頑劣,擾了佛門清淨,還望大師海涵。”

阿苦睜大了眼睛。

她沒有完全聽懂這文绉绉的話,但她認出了這個聲音。

這聲音淡得好像一縷飄渺的雲,可是這聲音又真是美麗極了,就像這世上所有美麗的東西一樣,它不可向迩,它轉瞬即逝,它一去不返。

不苦大師看了一眼傻愣的阿苦,又看了一眼雲淡風輕的未殊,道:“原來仙人的高徒,還能看出老衲與她命裏不對盤。”

未殊微微一怔,看向不苦,目光凝住片刻,說道:“小徒不學無術,大師與她明明是有緣分的。”

他是據實而言,卻沒管自己話裏有歧義。身後的無妄忍不住咳嗽了起來,而不苦大師的一張老臉竟然紅了。

“今日便看在仙人的份上,”不苦竭力維持自己的尊嚴,“不與你們計較這幾盆花了。”

未殊點了點頭:“如此甚好。”

無妄對天翻了個白眼。

事情這便算解決了,小葫蘆整了整衣衫上前去,對幾位貴人都款款行禮:“小女子謝過仙人,謝過王爺,謝過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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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與阿苦的組合裏,阿苦一向是前鋒,而她一向管善後。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要謝公主,不過好歹她跟小王爺走在一起,不謝也不太好的樣子。

未殊自然聽如未聞,在他的世界裏,從不知道人與人之間是需要客套一下的。晏瀾微微一笑:“姑娘多禮。”那雙冷褐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小葫蘆,後者卻未知覺。

沐陽公主已經溜到了未殊的身後,剛才還大喊大叫的刁蠻少女瞬間變成了小白兔,眨着清瑩瑩的眼睛,頗有幾分委屈地道:“仙人何時收了徒,本宮都不知道?”

未殊回答:“十八日前。”

晏泠愣了一愣。她問話的重點自然是後半句,但未殊卻只回答她前半句,她不甘心:“那姑娘資質一定很好吧?”

未殊回答:“不好。”

晏泠咬了咬下唇,端豔的容色愈顯出幾分少女的嬌媚,“那仙人為什麽肯收她?她出身市井,今日又做這樣的勾當……”

“她年紀小,貪玩。”這一次,未殊的回答多了幾個字,他甚至還稍稍側過身來,似乎終于意識到了禮貌的問題,“請公主不要計較。”

一旁的晏瀾差點被噎住。

這這這人,這人原來是會用“請”字的啊?!

不苦大師對那幾盆茉莉心痛得要死,指揮僧人來把它們端出去,他要親自搶救。可是阿苦還傻愣愣地站在當地,便看着那邊廂公主、王爺與仙人,三個都是華衣盛服,绮年玉貌,站在一處,當真是蔚成風景。她竟沒來由地心虛了,好像一腳踩空,她便摔了下去,卻又摔不到底,便那樣一直墜着,墜着……

其實那公主說的也不錯。

她本來就是個“潑皮”,是個“小賊”,是個“出身市井”的臭丫頭。大家都是這樣叫她的:“阿苦你這死娘皮”,“皮癢的阿苦”,“九坊三十三院第一-無賴錢阿苦”……

她又望了一眼那邊,那人白衣皎皎,便在貴人團簇之中,也是卓爾不群。

她給他丢臉了,她知道。

她咬了咬唇,剛才那麽硬氣,這會子,竟然好像要哭出來了。她連忙轉過了身,倉促地喚了一聲:“小葫蘆,走吧!”

不苦大師抱着花盆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腦海中似乎掠過了一縷幽沉的光,他卻沒能抓住。

***

“其實你這徒弟,”晏瀾摸了摸下巴,一副浪蕩子模樣,“是個美人胚子。”

未殊沒有理睬,轉身便往回走。

“哎哎哎——”晏瀾無語地追了上去,“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你不至于現在就回去吧?”

未殊只管自己走。

“我可是誇你徒弟,不帶你這樣做師父的……”晏瀾歪着腦袋想了想,“不過真要說起來,還是她旁邊那個更好看……”

“好看又怎麽樣,還不是下等的漢人。”晏泠忽然插-進話來,嬌麗的臉龐上是塞外女子特有的高鼻深目,反而顯出幾分不合年齡的清冷。

未殊頓住了步子。

晏瀾聽見這話,一顆心忽而鈍鈍地一沉。

“我也是漢人。”

晏瀾擡起頭,卻見仙人的表情淡漠得幾近冷酷,目光仿佛山巅經年的雪,不帶一絲溫度地覆蓋了整片世界。

晏泠顯然被這樣的仙人吓着了。

“您當然和她不一樣。”她讷讷地道,“漢人裏也有貴賤之分的……”

“這世上所有人都沒有貴賤之分。”

未殊的語氣仍舊很平靜,淡如風過無痕,然而他說完之後便轉身離去了,再也不看這兄妹倆一眼。晏泠的臉微微發白,她是大昌皇帝的獨生女兒,從小到大,還從沒有人敢這樣頂撞她,她對這男人真是太縱容了。她還想大喊大叫,晏瀾已用眼神阻攔了她。

“你忘了聖上的禁令?”晏瀾冷冷地道。

晏泠瞋目結舌,他不說她還真忘了。便只能把所有話都咽進肚子裏去,眼睜睜地看着那孤鶴一樣的男子翩然遠去了。

未殊一向不喜歡在外面待太久,更何況今次他是真的有事。

乾元殿中,皇帝已經等候他多時了。

無妄被攔截在了宮門之外。未殊由古公公領着,踏過烈日炙烤的十二金橋,白玉磚鋪就的廣場上一塵不染,二十八根高大的華表靜默而立,人行其中,便仿佛是行走在一片黃金打造的無情荒莽。

權力,無上的權力,給這些磚石、瓦檐、牆壁、臺階,都鍍上了一層可望不可即的禁制,所有接近它們的人,都會感受到權力的無聲的威壓。

“陛下,容成仙人到了。”

古公公安靜地告退,空曠華麗的殿宇之中,剎那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茕然而立,面對着遙遠的禦座上面目模糊的天子。

舍盧人的天之可汗,大昌朝的開國之君,此刻正靜默垂首,打量着他。

“你上回說的對。”仿佛是漫不經心地,帝王的聲音深沉如淵,在殿宇中回蕩,“琰妃欺朕,已畏罪自殺了。”

未殊微微欠了欠身。

“然而皇嗣之事,關涉國體,朕總不能将皇位傳給泠兒。”皇帝淡淡地道,“終歸是要拿出一個法子來的。”

未殊沒有接話。

“你難道就不能幫朕看一看,”皇帝擡起眼來,“朕還能不能有子嗣?”

“此事玄微,臣縱是天官,也難窺天意。”未殊安靜地道,“陛下與其問臣,不如多問太醫。”

皇帝突兀地笑了一聲,“天意?也對。”他抖了抖衣襟,站立起來,漢制的冕服掩不住舍盧人孔武有力的身軀,一雙冷亮的眸子宛如狼眼,掃視過來時精光畢露,不帶分毫的感情,“天意當年讓朕取了江山,今次總不至于讓朕絕後吧?”

未殊清隽的面容如一潭死水,亦正如他的聲音般波瀾不興,“陛下多慮了。”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

他知道,未殊從不說謊,既然對他說出了這樣的話,就絕不是寬慰他而已。

但聽未殊接下來又道:“陛下與其擔憂內寵,不如看看民生。今年的秋天,恐怕要大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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