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香寒

阿苦是真的着涼了。

沒有誰在十月末的半夜裏躺外頭睡一覺還能不着涼的,即使是鐵打的錢阿苦。

她在床上哼哼唧唧地發着熱,未殊忙裏忙外給她熬藥。他畢竟是男人,請了後院的廚娘去給她沐浴,她卻不肯,說哪有發熱洗澡的道理。

未殊道:“她不肯就算了吧。”

阿苦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只得又對廚娘說:“你可以出去了。”

廚娘莫名其妙地來又莫名其妙地走。發熱當然要沐浴,那丫頭什麽人,仙人寵她都寵成傻子了。然而廚娘還沒走到半途,卻又被人叫住:“那個……還是麻煩你過去看着她。”

回過頭,還是仙人。仙人一貫地冷淡淡面無表情,可是目光裏有些什麽危險的裂隙松動了,好像就再也難以維持他那副拒人千裏的樣子。他說:“我需要去一趟太醫署。她已經睡着了,你陪着她。”

廚娘應承下來。

于是,在大昌皇帝禦駕親征的這一日,從五品的司天臺正并沒有去送皇帝出征,而是去太醫署給他徒弟拿藥了。

今日特例,太醫們樂得休假,禦藥房裏只有一個吊兒郎當的小宦官守着。他大約沒見過未殊,沖頭就問:“你誰啊?怎麽進來的?”

他安安靜靜地道:“在下司天臺容成。”

那小宦官從椅子上摔了下來,“仙仙仙人?”

他點了點頭,“勞駕公公,在下來拿幾味藥材。”

小宦官自然點頭哈腰,忙不疊帶他進了藥房任他取藥。

他早已拟好了藥方,很快就從無數格小藥屜裏找出了阿苦需要的那幾味,心裏有了挂念,動作自然而然帶上了浮躁,匆忙要走時,衣角被藥櫃腿兒挂住,他蹲下身子去解,眼神卻瞟見了最低一格的藥屜上那方寫着藥名的紙。

明黃的條子,意為禦用,閑人不可妄動。三條橫線,意為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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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期解”。

名字就透着一股詭異。

有可能是未殊一直以來都很好學,看到一種自己從未見過的成藥,他便忍不住想去探究一番;不過也有可能,是他今日真的撞邪了。

他輕輕地将那藥屜開了一條縫,沒有讓那黃條子被撕破。

他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

便又十分平靜地合上了藥屜。

他直起身,抱着藥材走出來,對小宦官微微點了下頭,便離去了。神态沒有絲毫的變化,只是嘴唇白了。

***

未殊回到司天臺先去西廂房,阿苦晝寝正酣。廚娘說這丫頭醒過一次,問仙人在哪裏,她答說去太醫署了,丫頭也沒多問,喝了粥又睡。

未殊看了一眼床上睡着的人,嬌小的身子團在被褥裏,松軟的長發像纏纏綿綿的海藻鋪散着,蒼白的面容卸下了所有的頑劣和防備,漂亮得像個沒有知覺的木偶娃娃。他轉過身,去後廚給她熬藥,守着藥爐子發呆。

他再來的時候,煨了一只小熏爐,遞給廚娘,讓她塞進阿苦的被褥裏。天色陰沉無光,太陽隐在厚實的雲層之後,日晝昏,雜雲氣,今日不是好天。

黃昏時分,廚娘也要回家去了。未殊将房中的爐火又挑熱了一些,簾帷被冬暮的風吹起又落下,桌上的藥湯擱得久了有些涼。

這一覺,阿苦睡得踏踏實實,連夢都沒有,直是黑甜廣袤的一片。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身子還是又乏又熱,汗水黏着衣料和被褥,眼皮子都沉沉的。可是她偏偏看見了那人,瘦瘦高高的身影立在窗邊,日暮的辰光将他的側影切割成單薄的紙,好像風一吹就能飄散開了。

她忍不住想叫他,可聲音卻是啞的,她滾了滾喉嚨,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卻已三兩步走了過來,“阿苦?”在桌邊停住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她每每擺出這樣可憐兮兮的表情都往往另有文章,可他卻偏是不能抵抗。他想了想,問她:“要喝水?”

她拼命點頭。

他将水杯和藥碗一同端了上來,道:“今晚再喝一服,明日便能好了。”

她偏着腦袋看他,眼神漸漸地清醒了,說出了話來:“你去太醫署拿的藥麽?”

她記得。他答應了要陪她,卻還是離開了片時。她都記得。

可是她卻問得這麽婉轉。

他不痛不癢地“嗯”了一聲。

她突然捧起藥碗,仰頭喝了下去,好像那是酒一樣。他連忙提醒她:“這個加了生姜……”——她已經嗆得咳嗽起來。

他連忙去拿毛巾給她擦拭,她卻一把抓住了他雪白的袖子。他回頭,她的眼睛冷亮得不容他躲避:“陪我。你說好了的。”

“我……”我拿毛巾。他想說,卻沒有說。于是在床沿坐下,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揩去她嘴角的藥汁。她猛地一戰,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癢。

她咳了一會,又去喝水。終于把嗓子潤了回來,她才慢慢開口:“聖上走了?”

他算了算時辰,“大約已開拔了。”

她往床邊一靠,眼神往低處飄蕩,“那你現在忙麽?”

他不知如何回答。不忙,當然。可是他不知道用怎樣的語氣來告訴她,他不忙,他可以陪她,如果她想要。

她低着頭,手指絞着被單,嘴唇被咬出了牙印。太陽落山了,他沒有去點燈,整個房間裏只有暖爐下的火星子在冒着微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許久。

她開口了。

“我想見見我娘。”

他的手放在床沿,又往回收,兩手交握着放在了自己的腿上。他平靜地道:“我找時間帶她過來。”

“我想回家。”

他沉默片刻,“你母親也答應了,你不能在扶香閣呆一輩子,這不僅關涉你的性命,也關涉你的未來……”

“我為什麽不能在扶香閣呆一輩子?”她突然笑了,“我本來就該在扶香閣呆一輩子。”

他沉默得更久了。

直到她都要洩了氣,直到她開始想,算了算了,沒什麽大不了,她還青春煥發呢,幹嘛跟他計較?可是他卻開口了,他一開口她就招架不住。

“對不起。”他說,“如果不是我,你不會有危險。”

如果不是她提不起力氣,她一定一腳踹他下床。

“我問你,”她說,“李大餅子的死,是不是和你有關?”

他颔首默認。

“我們幾個九坊的貧民,怎麽就會招惹那麽厲害的仇家?”她忽然睜大了眼睛,“是你的仇家,對不對?是你的仇家拿我們撒氣,對不對?”

他的眉宇微微皺了起來,對她嚴格區分“你”和“我們”的措辭有些不适。她卻已經沉浸在自己的想象裏了:“哎哎,是不是你算命算得太準,別人都不服氣?你是不是算死過人?哈哈,好厲害的本事,這個你可得教教我!”

到底是個孩子,想到自己感興趣的地方,就忘了眼前。他側着頭看她笑,她笑着笑着,尴尬地收住了:“你那是什麽眼神?”

他目光動了動,挪開了。她卻又不知好歹地往前蹭,雙膝曲起來,腳幾乎靠着他的身子,又膽怯地縮回去,擡起頭對着他笑:“我再問你一樁。”

“嗯?”

“你知不知道,親了人是要負責的?”她笑得像只小狐貍,雙眼眯了起來,細微的火光灑在她的瞳仁上,仿佛跳躍的碎金。

他怔了一怔,後頸漸漸潛上微淡的紅,明明在衣領內,他卻感覺自己被她識破了,一下子倉皇站了起來。

她于是仰起頭,笑得更加猖狂,“你只要回答我,知不知道。”

他不敢不看着她。這樣一雙明亮的眼睛,在夜中如兩盞星,沒有人可以不看着她。

“我知道。”他說,“我會負責。”

她終于沒繃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有一瞬的錯愕,而後便看着她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笑了出來。

“啊呀呀,你這麽嚴肅幹嘛!”她笑叫,“我又不是那什麽千金小姐,我沒那麽多講究!你忘了嗎,我可是扶香閣出來的……”她眼神一飄,“我懂的可多了,哪裏還要你負責!”

他的臉色不太好,似有些尴尬,更多的卻是懊惱。她是在耍他嗎?他想了半天,沒有想出個道理,她卻又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想什麽呢?你是我師父。你親我我不會告訴別人,但你可別亂來啊。”

好像無可忍受般,他終于瞪了她一眼。這表情在素來冷漠的他臉上顯得極其違和,她怔了一怔,捧腹大笑。

弋娘曾經告誡她,永遠不要對你喜歡的男人說你喜歡他。要對他說你不喜歡他,還要對他說你不稀罕他喜歡你。

不給男人得寸進尺的希望,他們才會愈發想要得寸進尺。

她眨了眨眼,看着未殊後頸上那片紅雲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期待着他炸開,可他終竟沒有。

他只是原地站了一小會,便來掀她被子。她駭了一跳,往後直躲,他卻只是撈起了被褥中那個快要涼透的小熏爐。

她跟看怪物似地看着那熏爐。

“我去将它熱一熱。”他說,“你剛喝了藥,該再睡一覺,發發汗。”

再睡就成豬了。她腹诽着,可還是乖乖地重新躺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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