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飛雪
當未殊再次将熏爐放入她的被褥中,女孩已經睡熟了。他也覺好笑,這小東西瘋起來無法無天,睡下去昏天黑地,真是沒有一點包袱的天真爛漫。不像他,他失眠已經很久了,他最熟悉的就是西平京子時以後的夜空。
他慢慢踱回自己的房間,将床褥掀開,在床板上輕輕一拍,一只小屜滑了出來,裏面整整齊齊排列着二十多只一模一樣的青藍色小瓷瓶。
有的已經空了,有的還裝着丸藥,救命的丸藥。
他将那些丸藥全部傾倒出來,就着燈火點檢了一番,還有四十五顆。然後他将它們全部丢進了暖爐底下的火堆裏。
噼裏啪啦,爐火突地竄高了好幾丈,焰尖甚至冒出了幽幽的藍紫光芒。光芒之中,他仿佛看見自己寡淡的一張臉,清秀俊朗,卻沒有表情,沒有生氣。在黑暗中存活的他,如果不是學會了占算,恐怕一輩子都見不到今日所見的光亮吧?
和阿苦那樣的人生相比,他這二十幾年,與行屍走肉有什麽差別?
他依稀記得自己心底曾經存放過一份期待。可那是什麽期待,他已經說不清楚。記得的只是最初每一個日夜裏焦灼的等待,他數着漏刻、數着圭表、數着日晷,“時間”在司天臺裏是很廉價的東西,他浪擲了很多,最後也沒有等到那個人。
後來怎樣了呢?他忘記了。
他大約是沒有放棄的——他從來不會放棄的。
他只是……忘記了。
北風刮骨,靜谧的夜空中群星隐沒。不遠處忽有民房起火,初冬時節天幹物燥,那火焰漸漸侵蝕了整片蒼穹。他恍恍惚惚擡起頭,火光映亮了他的眸。他的思緒還沒能轉過來,便聽見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模糊的呼喝聲,那仿佛是在喊——
“你怎麽不去死?”
那麽惡毒,那麽殘忍,那麽理所當然。
他倚着金漆花鳥憑幾,将手握成了拳輕輕磕着額頭,那明明是大半個城池以外的事情,卻令他汗濕重衫,全身都發抖起來。
他……他忘記了。
他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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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當晏瀾來司天臺找人時,便被告知:“仙人還未起身。”
晏瀾摸了摸鼻子,不懷好意地笑了。無妄瞅着他那詭異的笑容,心裏一咯噔,脫口道:“你別亂想。”
“——嫖客!”
一個清脆響亮的聲音炸響他耳畔,驚得他一回頭,阿苦一身輕紅小襖,梳了小髻,活蹦亂跳地站到了院子裏來,指着他就喊。
他一個頭有兩個大:“姑奶奶,本王不是嫖客,要本王說多少遍?”
阿苦歪着頭看他,褐色的瞳仁清亮地一轉,“小葫蘆怎麽樣了?”
晏瀾心神一凜,清咳兩聲,裝模作樣道:“自然好,好極了,有我在能不好麽?”
“……哦。”阿苦倒也不貧嘴,“那是挺好的。我不在了,你多陪陪她。”
晏瀾不以為然,“你們早晚要見面,別整這場面話。”
阿苦想了想,“說不好。我更想陪着我師父。”
晏瀾一嗆,不知道該為未殊歡喜還是擔憂。忽而他便想起了今次來找未殊的正經事,道:“快去叫你師父起床。”
阿苦怪異地看他一眼,“我是他徒弟,不是他丫鬟。”說完,就大搖大擺地回去自己房間了。
晏瀾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走掉,才轉過頭來,對着臉色不善的無妄道:“我記得仙人沒有丫鬟。”
無妄挑了挑眉。
“所以你去吧。”晏瀾兩手一攤,無辜地看着這位比主人還大爺的書童。
壺中的水開了,水汽上騰,将紫砂壺蓋噌噌地往上頂。
未殊将水壺自爐上提起,便那樣天朗氣清地站着,斂袖持壺,滾燙的水柱筆直地往下沖淋,将茶壺裏的茶葉嘩啦一下全沖開了,濃酽得熏人的香氣頓時外溢。接着他輕輕一扣茶壺蓋,又低壓着手腕将茶湯泡入茶盅,空氣中彌漫的香又好似全數收斂了,晏瀾再也聞不見一絲一毫,直到未殊将分好茶的小玉杯端至他眼前。
他幹笑兩聲,“你一向風雅得緊。”
未殊不置可否,只抿了一口自己沏的茶,便将茶杯放下了。
晏瀾轉着茶杯端詳他,只覺老朋友今日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卻又說不上來。最終,他硬着頭皮老實相告:“昨晚城裏出了些事。”
未殊仍不說話。
晏瀾猛灌了一大口茶,才道:“有人領了一群刁民直闖橫城門放火,假冒前朝皇子,妖言惑衆。人是抓到了,卻說要見你,說他手上有你的把柄。”
未殊看了他一眼,眼神裏是明明白白四個字:莫名其妙。
晏瀾心裏叫苦。這才是個真祖宗,成日裏只知道看星星看月亮,都看不出來這是多大的事麽?!是,他是盡力地輕描淡寫了,可大昌朝建國才剛十三年,那個什麽前朝皇子突然黃衣黃褂老神在在地出現,簡直一呼百應!
“他是從九坊那邊過來的!”晏瀾忍不住了,“你知道的,九坊那邊漢人最多,又都是些下九流的營生,誰知道他打了什麽主意,身後跟了好一票的人,這不是胡鬧麽?”
未殊平平地道:“你是怕牽連到莫姑娘?”
晏瀾一呆,旋即挂上滿臉讨好的笑,“真不愧是哥們,連這都被你看穿了……”
未殊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襟,“我換身衣裳便去。”
為免人心浮動,這什麽前朝皇子的鬧劇,自然是趕緊壓下風聲。晏瀾沒有驚動诏獄,而是把鬧事者丢進了自己統轄的禁軍大牢,但未殊走到牢門前便不肯再下足,說髒。
晏瀾臉色一沉,對手下道:“帶回王府,本王親審。”
于是未殊又舒舒服服地坐在了璐王府裏,晏瀾吩咐上茶,他只看了一眼便道:“還不如我給你沏的茶。”
晏瀾不得不換了三次茶,最後未殊才勉勉強強地接受了,又說:“給我裝一些我帶家去。”
晏瀾按下跳躍的太陽穴,轉頭讓人準備。
未殊這才說:“把人帶上來吧。”
那人被兩個兵卒押上廳堂,一身囚服,眉宇間有股桀骜之氣,像個江湖上的悍客。他環顧一圈周圍的人,晏瀾沉靜地擺了擺手:“都下去。”
一時間廳堂空曠,只他們兩個,坐着,那人,站着,屋外零星的雪霰子飄進來,未殊捧着茶想,啊,下雪了。
那人突然朝他跪下了。
未殊驚怔,還沒來得及反應,晏瀾已一聲暴喝:“你做什麽!”
“我不姓衛。”男人忽然開口了,卻全不拿正眼看晏瀾,鷹一樣銳利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未殊,“你姓衛!”
衛,是大歷國姓。
未殊的十指緊緊地扣住了茶盞,茶水的熱度幾乎要将他的皮膚燙裂。
他的表情仍然平淡無瀾。
他安靜地與男人對視,慢慢地道:“在下無名無姓。”
“你忘了敬毅皇帝的話了嗎?”男人的話好似是從牙縫中一點點迸出來,又摻了屋外的飛雪,變作決絕的聲色,“你是大歷朝的最後一人了,你怎麽能數典忘祖?!”
未殊沉默良久。
晏瀾銅扇微合,往額頭上輕輕敲了敲,目光一錯也不錯地盯着未殊的反應。
他将茶盞放回了桌上,站起身來,問晏瀾:“你有什麽疑難?”
晏瀾抿了抿唇,道:“聖上親征去了,城裏便出這樣的大事,我不知是該……”
“交給大理寺吧。”未殊說,“你莫非還要我算一卦才能下決心?”
晏瀾不安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人,“他剛才說的……”
“緩刑重典之間,你還需要我教嗎?”
晏瀾感到未殊平淡語氣下的裂隙,那麽明顯,好像已足以吃人了。他沒有多想,将下人備好的茶葉交給他:“那你早些休息。”
未殊擡腿便走。那跪着的男人卻突然一聲冷笑。
“想不到大歷衛氏的最後一人,竟然從了胡狗。”他的眸光懷着深重的仇恨烙在未殊的身上,“你怎麽不去死?!”
晏瀾以為未殊不會再說話了,可是他竟然還是開口了:“我不姓衛。”
男人依舊是冷笑,那笑聲漸漸顯出陰鸷。晏瀾忽覺不對,兩步搶上,男人面孔七竅竟齊齊流出鮮血來!
他還在笑。
未殊驀地轉過了身,冷冷地看着那砰然倒地死不瞑目的男人。
晏瀾從未見過未殊露出這樣的眼神,冷得好像從深淵之下攀爬上來的鬼影,不僅沒有溫度,簡直已沒有了人氣。
“這種妖言惑衆的人,”他慢慢地說,“你應該懸屍城樓,以儆效尤。”
晏瀾苦笑,“這可不行,莫姑娘會罵我的。”
他原想緩和一下氣氛,可是未殊卻好像沒有聽見,徑自離去了。
這天晚上,未殊又夢見了那個懸崖上的男人。
他額前的十二旒在風中激蕩,互相敲擊出清脆的震響。他擡起袍袖,海風獵獵鼓蕩起他明黃的衣袂,他的面容并不老态,正是四十餘歲的沉穩和狠戾,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發下了詛咒——
“我大歷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後一人,也一定會讓你斷子絕孫!”
“師父,師父?——師父!”
他疲憊地睜開眼,一星燭火微茫,女孩正倚在他床邊一眨也不眨地凝視着他,問話裏的擔憂夾雜着好奇:“師父也會做噩夢嗎?”
他想坐起身來,渾身卻疲乏得提不起絲毫氣力,頭更痛了,太陽穴突突直跳,幾乎要從他腦中崩裂出來。他知道這是痼疾發作,想開口叫她離開,卻只能發出一串無意義的氣流。
“你說什麽?”女孩俯下了身,關切地問。溫甜的氣息萦繞了他的周身,在這微雪的冬夜裏仿佛是引人焚身而不顧的火源。他側過頭去不想看她,她的臉上掠過明顯的挫敗。
“你回去吧。”他咽下喉頭一股腥甜,啞聲。
阿苦很是猶疑,“可你現在……”
“回去。”他突然放大了聲音,表情如顫,仿佛困獸的絕望吼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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