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塵

未殊邁進乾元殿時,晏瀾已坐在下首,正朝他使眼色。皇帝沒有多言,将一份奏折輕輕地放在案上,古公公恭恭敬敬地接過了,又将它遞給跪着的未殊。

未殊掃了一眼,便知是關于京中那次所謂“前朝皇子”之亂的奏報,晏瀾的字跡飄逸得很有特點。

“容成仙人對此事如何看?”皇帝鷹一樣的目光緊盯着他,那話聲很慢,好像是一個字一個字順着空氣流動出來的。

未殊淡淡回答:“臣所學有限,不通政事。”

“這不是簡單的政事。”皇帝輕輕吐出一口氣,“這是關系到天命正統的天人之事,你作為司天臺監正,最該說話。”

未殊靜了一靜。他感覺到晏瀾的目光緊張地落在他身上,又移開。他想了很久,“天命在德不在人,此人不過市井一刁民,陛下何須小題大做?”

“滿朝文武,天官是離天最近的人。”皇帝的目光不着痕跡,語氣卻在無形中壓迫下來,沉如悶鼓,“你不解天命,還有誰解得?往後再要出來一個這樣的刁民,說天命在他身上,你待如何?”

聽到這裏,晏瀾終于坐不下去,“皇上,仙人不宜……”

“與你何幹。”皇帝輕哼一聲,晏瀾閉了嘴。皇帝将未殊上下端詳一番,卻突兀地換了話題,“無論如何,十五過後要入朝了,你署裏那個丫頭也該去太醫署點卯了。”

這是要挾嗎?未殊目光微沉,卻低下身去,“臣代小徒謝陛下恩典。”

皇帝微微笑了。他将身子向後微靠,仿佛是輕松了下來,天光彌漫之中,他想,這個所謂被神眷顧的孩子,也不過如此而已嘛。

眼前的少年沉默而隐忍,長年的半□□生涯早已磨盡了他的鋒芒,而只剩下一副飄飄然仙人一般的軀殼,甚或還生出了優柔的貴族習性。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人知道這少年曾經是怎樣地尖銳,尖銳得危險——

此時此刻,皇帝竟有些懷念起過去的那個孩子了。

總有一些寶劍的主人,是寧願劍被折斷,也不願劍被壓彎的。

皇帝漫不經心地道:“既是要謝,就該拿出點誠意。你們漢人怎麽說的,禮尚往來?朕再也不想看到什麽大歷皇子從橫城門一路吆喝到金鳳橋了。明白了嗎?”

二人在宮內用了早膳,晏瀾只覺食不甘味,如坐針氈。待到皇帝終于放人,他特地擠進了未殊的馬車裏,焦急地問他:“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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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殊倚着隐囊,眼簾低合,好似睡着了一般,聲音也是漂浮的,“什麽怎麽辦?”

晏瀾嗆聲道:“這也怪我,我是管禁軍的。可我想不通你跟他們能有什麽關系……”一邊說着,一邊擡眼打量未殊。未殊沒有回答,一派地安寧。

未殊沒有回答。

方才他要走時,皇帝問了他一句話,晏瀾沒有聽見。

皇帝問他:“你的頭還疼嗎?”

“謝陛下關心。”他回答,“臣的頭疼之疾時好時壞,全賴陛下的藥。”

皇帝望着他,眼底有捉摸不透的笑意,仿佛是嘲諷,又仿佛只是寂寥,“這樣要緊的藥,不會斷了你的。”

他閉了閉眼,太陽穴隐隐作痛。

聖意難測,他甚至都不知道皇帝究竟想要他做什麽。身邊的朋友一臉小心翼翼,卻也是在揣度他,他感到疲倦,這世上所有人都在猜測他、試探他、防備他,都在刺探他的底細,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

好像并沒有人是懷着真心接近于他,除了……

他轉過頭去,卻換了話題:“莫姑娘怎樣了?”

晏瀾神色微黯,“不知道。”

他不敢去找她。他怕自己去了九坊被當做敵人對待,他更怕自己去了九坊便發覺自己當真是她的敵人。

她那一日的決絕不是假的,為了她與街坊之間一些奇怪的情分,她是真的可以抛下他的。

未殊道:“我讓阿苦去找找她?今日元夜,你們總該見一面。”

晏瀾好奇地打量着他,“你怎麽開始多管閑事了?忒不像你。”

未殊這回沉默得很久。

“大約是頭疼得厲害了。”終了,他靜靜回答。

晏瀾觑他半天,突然肘他一下,笑了起來,“你跟我不同,我是衆叛親離,你可是樂不思蜀啊!”

未殊閉着眼睛不做聲,似乎是偷閑小憩,晏瀾也不再擾他。馬車颠簸,壁燈微微搖晃,沒有人看見仙人耳後浮起的淡紅。

兩人在璐王府作別,未殊由着馬車将自己帶回司天臺。雖是上元,城北卻一片肅穆,馬蹄踏在雪上,能聽見那濺起的碎雪聲。不遠處斷斷續續響起爆竹聲,傳進耳中恍似還帶着灼燙之氣。未殊終于放松了下來,伸手稍稍掀開竹窗,看着漫天漫地的雪,心中慢慢潛生出一種平淡的适意。

他走進司天臺,還沒邁出幾步,一個綠油油的人影便斜刺裏沖出來一頭紮進了他的懷裏:“你可回來啦!”

她擡起頭看着他,眼睛撲閃撲閃地,淺褐色的瞳仁疊了許多重影子,每一重都是他。他穩住她,擡頭便看見無妄一臉“我是瞎子”的表情,嘴角微微一勾,“你等多久了?”

阿苦撇了撇嘴,放開了他。她從大早上起就穿上了青綠緞襖,罩着斜地錦的水色褙子,襯得嬌俏的容顏愈加麗如春水。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總覺她今日有些許不同,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裏變了。她枯等半日,早将衣衫都坐得皺了,一邊低頭打理,一邊道:“今晚總得有月亮吧?”

他一怔,“自然有,今日是十五。”

她說:“昨晚是十四,還不照樣天狗食月。老天若不想讓我好過,什麽時候都可以沒有月亮。”

他不禁莞爾,“老天為何不要你好過?”

她呆了呆,半晌,拼命晃了晃腦袋。

她一定是看錯了,仙人怎麽會笑?不可能啊!

“那……”她想着怎樣體面地提出出去玩這樁事兒,一定要體面,要讓他看不出來自己火急火燎的痕跡,要端着些架子……可是他卻先說了:“咱們未時半走。”

“哎!”她大聲地應了。

未殊點點頭,很滿意地離開,往考星塔去了。

阿苦應過之後,站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剛才說什麽?“咱們”?

她忽然很高興,高興得一顆心都能從腔子裏蹦出來。她再也不計較他把時間又推到了下午,歡天喜地地回房去了。

考星塔是西平京最高的塔樓,已經屹立五百年,屢經戰火,屢加修葺,而始終未倒。

未殊提着衣裾一步步登上。高塔的旋梯是木質,他每一步都須得踩實了,才能邁下一步。旋梯邊開設棱格小窗,透進溯洄着雪粒子的冬風,愈是行到高處,便愈覺那風的薄涼。他漸漸地感到吃力,終于走到頂層時,削瘦的臉頰已慘無人色。

他在木梯邊閉目歇了片刻,直到呼吸慢慢停勻,才走向塔頂四圍的石壁。

白晝裏,雪光耀眼。天空是一片澄淨的白,長風浩蕩吹刮過他的衣袂。

視野盡頭,是那綿亘無垠的龍首山,那是西平京北面的屏障,連綿起伏,宛如沉睡的巨龍。龍首山上設有烽燧,從考星塔頂眺望過去,可以看清那烽燧上的每一塊磚石。那裏原本有漢人名将池奉節駐守,數十年來固若金湯,大歷的敬毅皇帝卻懷疑他通敵叛國,将他一意召回,收回兵權。而池将軍回朝後不過三日,舍盧鐵騎便從龍首山上看管不嚴的關隘口直出奇兵,那一夜月隐星沒,大雨傾盆,舍盧人的軍隊仿佛滔滔不絕的山洪從龍首山上傾瀉下來,不過三日三夜,便從西平京橫城門一直攻入了乾元殿。

亂兵之中,大歷敬毅皇帝在三四個內官的掩護下喬裝出城,那個男人眉宇深刻,目光中有深重的戾氣,顯然有副剛硬的心腸。其實未殊也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自毀長城,為什麽要堅持“南巡”……想來帝王的心思終究難以猜度,今上也是一樣。總之守城的将士們發現皇帝已經出逃,頓時便喪失了所有鬥志,城破國亡,只在頃刻之間。而後阿穆爾可汗對這些投降的前朝官兵大肆屠戮,屍首懸滿了西平京的每一條街道,以至于直到兩年後,阿穆爾登基成為太烨皇帝時,西平京還飄蕩着令人惡心的死氣。

眉心的疼痛愈加劇烈,未殊擡首,只見流雲四合,高處的風微微泛涼。停止服藥以來,他……他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西平京裏婦孺老少的哀哭,想起九坊的大火,想起乾元殿裏兵刃血肉的鈍響。那樣清晰,清晰得就像發生在他的眼前。可是他明明沒有參與過……他記得很清楚,他從小長養在司天臺,長養在這逼仄的考星塔裏,外間那些風雲變幻,他都是道聽途說而來的。

一張中年男人的臉孔忽然闖進了腦海。

他單薄的嘴唇一張一合,聲音冷得像刀子——

“我大歷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後一人,也一定會讓你斷子絕孫!”

——“哐啷!”

他猛地往後趔趄兩步,撞翻了身後的小渾象。他連忙将它扶住,那東西雖小,卻比北鳳闕下那個大家夥更為精致,鎏金的三道上,日月晝夜經行,永無終止。

他在這座無人的高塔上,靜靜捧着那虛幻的日月細細端詳,就如過往的許多個孤獨的日夜裏一樣。

他之所以能有堪天輿地的能耐,大約也就是因為這一份孤獨。

可是如今,卻不一樣了。

許久之後,他放下小渾象起身下樓,仿佛是下定了什麽決心,終将那高處的風抛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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