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啞忍

阿苦根本不想回頭看,“我、我不知道。”

皇帝玩味地一笑,“你們長這麽像,你會不會是她的女兒?”

阿苦駭了一跳,“不可能,我是我娘的女兒!”

“你上回沒告訴我,”皇帝劍眉微挑,目光危險地一沉,“你母親是誰?”

阿苦的手握緊了,冷汗滲了出來,在這一刻,她的腦子偏轉得飛快,“她……就是個娼妓。”

“哦?”皇帝似乎很感興趣,“落了籍的?”

“那當然!”阿苦脖子一梗。她娘當然是落了籍的,怎麽也不會是暗門子吧!

皇帝看她那副急吼吼的樣子,笑道:“那改天得登門拜訪一下了。”

阿苦一愣——登門拜訪?作甚?然而皇帝終于走了出去,她再也不想久待此地,立刻跟了上去。

琳琅殿的正殿裏設了兩張小幾,幾上的八棱繪彩金碗裏擱了四片蜜糕,皇宮大內的點心精致得不像拿來吃的,而像擺來看的。皇帝見她的眼睛直盯着那蜜糕,便道:“想吃?”

她将頭搖得撥浪鼓也似,“不想,不想。”

皇帝也不與她争,只是看着她的臉。她回過頭來便和皇帝的目光對上,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皇帝有一張典型的舍盧人的臉。淺淡到無情的褐眸,泛着金屬樣的冷光,鼻梁高挺,将刀削般的臉容分成明暗的兩面。他披了紫貂領的寬大袍子,沒有系帶,露出裏頭漢制的儒衫,不倫不類,草原男子的贲張力量自那絲綢紗緞之中透出來,那氣息像是兵馬過境,只有燒殺掠奪,沒有分毫的溫存。

阿苦低下了頭,慢慢地道:“陛下找阿苦,有什麽事麽?”

皇帝懶懶倚着禦座,“聽杜醫正說,你醫術日精,頗有青出于藍之風。”

阿苦微微一笑,“杜大人那是說笑了,阿苦怎麽可能……”話又哽住,“青出于藍”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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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道:“朕倒相信他。過些日子,你過宮來,給朕瞧病。”

阿苦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終于還是要提這句話了嗎?

她低下頭,“陛下龍馬精神,哪裏有用得着大夫的地方。”

“有啊。”皇帝眼也不眨,“朕有病,朕無子。”

阿苦的手一抖,又痙攣地攥緊了袖中那一只玉環。玉質溫涼,從她的手心一直傳遞到心底裏,一陣麻,一陣苦。皇帝面前,她終究收斂了很多,只是這一口氣卻無論如何咽不下了,沖口便道:“這事情,陛下一人幹着急可不行,得找娘娘來看。”

沉默。

尴尬的、危險的沉默。

皇帝的眼睛審視地眯了起來,像草原上伺機而動的狼。

他緩緩發問:“哪個娘娘?”

這一問卻把阿苦給問住了。這西平京六宮之中,她可是一個娘娘也不認識啊!皇帝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許久,想她的膽子不至于大到結黨後宮,但念及未殊屢屢出入禁庭,又不能肯定了。

他去年以未殊一句“假的”便處置了琰妃,後宮之中,恐怕都知道了容成仙人神機妙算,一言能令人生,一言能令人死,若去巴結于他,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是未殊那孩子,畢竟是漢人。

皇帝凝注着女孩淺褐的瞳眸,道:“你盡可以好好想。也可以,”頓了頓,“去找你師父商量。”

他終于提到師父了。

阿苦抿了抿幹燥的嘴唇。

她不肯表現出對師父的關切,是以一直不說;可他當先說出來了,她才感覺到冰涼的恐懼兜頭潑下,冷得她全身發顫。

皇上在用師父威脅她嗎?

她不能猜,不敢猜,頭埋得更低,看見腳底金磚上燙着草原上的銀蓮花,一朵朵花盤素淨,卻因年代太久而模糊了邊角,令她無端想起那幅畫上女人的臉。

舍盧人入駐西平京不過十三年,所居是前朝的宮殿,少有修葺;而大歷的舊宮殿裏,又怎會有舍盧人的裝飾?

另邊廂,未殊的馬車行了約莫大半個時辰才停下。

他以兩指略掀車簾,瞳孔微微一縮。

馬車兜了宮城一整圈,竟然又回到了司天臺前。日光炎炎,站在門口迎接他的卻不是無妄或趙主簿,而是甲戈凜冽的金衣衛。

昂達尼剌一身威武甲胄,在階下按胸行禮:“末将恭迎仙人下車。”

未殊卻仍坐在車中一動不動。

“我徒兒呢?”片刻後,他淡淡開口,幽黑的眸子靜默地凝注着地上跪着的人。

昂達尼剌道:“聖上聽聞仙人曾受前朝餘孽攻擊,心中甚是擔憂,特命末将布置金衣衛三十人保護仙人。末将已将差事交代完畢,現在要回宮了。”

未殊很耐心地聽完了,然後道:“我徒兒呢?”

昂達尼剌頓了頓,道:“錢姑娘還在宮中。”

未殊沉默了片刻,舉足下車。昂達尼剌連忙上前迎接,他卻已站穩在地,不動聲色地遠開了。

未殊徑自邁入司天臺中。在那一錯身的剎那,昂達尼剌似乎聽見耳邊響了一個聲音:“死于刀兵。”

日頭明亮刺眼,鋪在地上宛如一層積冰。昂達尼剌那昂藏的身軀竟晃了一晃。

無妄匆匆忙忙自庭中迎出來,看見司天臺外侍立的金衣衛面色一怔,又颠颠兒地跟着未殊跑,一邊道:“這是怎麽回事?阿苦呢?沒跟您一塊兒回來?”

未殊一直走到了自己的院中,花木蔥翠,綠藤如瀑布一樣自假山石上披落,一派生機盎然。未殊卻突然感到心口發悶,許是這太陽烈得令他暈眩了,他不得不伸手扶住了門牆。

“給皇後傳信。”他突然開口。

無妄沒聽清楚,“什麽,公子?”

“給皇後傳信!”未殊的聲量驀地提高了,響在發白的天穹裏,“我答應她了!”

而後砰地一聲,他關上了房門,身子靠在門上,整個人都陷溺于窒息般的空氣之中。眼前的一切景物都變得虛幻了,房中普通的陳設全成了鬼影,嘩——朝他飛撲過來。

不需要很久,就能将他吞噬幹淨。

不需要很久。

***

“娘娘……”

古公公面色為難,肥碩的身軀攔在了琳琅殿門前。

胡皇後未披珠翠、未穿翟衣,只一身簡淨的青裙,鬓邊簪一朵春日的小花,映得她年輕了許多歲。她微微一笑,便似春水稍泮,涓涓地流淌出來,“本宮有事面呈皇上,還請公公代勞了。”

古公公道:“這個……皇上裏頭也正有事呢,要不娘娘先到偏殿歇着,老奴待會再來請您?”

胡皇後慈和地笑道:“你算什麽東西,要你請我?”

古公公整張老臉都僵冷了,春風吹過,吹得他背脊繃直,冷汗一股股冒出來,“老奴,是老奴言語不慎,該打,該打!”說着往自己臉上一邊一個震天響的巴掌,又哭喪着臉道,“娘娘便體恤一下老奴吧,老奴還想多伺候陛下和娘娘幾年……”

“你不過是奉我的令去通報一聲,他怪也怪不到你頭上。”胡皇後從鼻子裏輕輕哼出一口氣,“這琳琅殿裏全是前朝的鬼氣,你就不怕給皇上沾着病了?”

這樣大不敬的話也只有胡皇後敢說。古公公聽得幾欲崩潰,身子幾乎跪到地上,伸手一搡旁邊當值的小宦官,“你去,快去!”

胡皇後陡一看到阿苦的臉,一顆心便是一沉。

皇帝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坐在上首,阿苦戰戰兢兢地,幾乎已退到了大殿邊緣。胡皇後走上前,道:“陛下,妾有事要奏。”

“嗯?”皇帝懶擡眼。

胡皇後卻不言。

皇帝終于被氣出笑來,“古知賢!”

“奴才在!”

“把人帶回去吧。”皇帝将手一拍扶手,不再多看阿苦一眼。

阿苦于是随着古公公往外走。出了琳琅殿,她的步伐便不自覺地加快了,好幾次幾乎要超出古公公去。她總感覺身後似有一雙眼睛,直盯着她的背,好像要把她整個人都盯穿。

古公公聲線低沉:“錢姑娘,老奴有句話,你聽是不聽?”

阿苦愣愣地望過去。

老宦官橘皮樣的臉上神色莫測。

“人一旦趟了渾水,便不要再想抽身。”他慢慢道,“誰也不比誰更髒。便你那個仙人師父,也是一樣。”

阿苦抿了抿唇,問道:“我師父在哪裏?”

“司天臺。”古公公神色安然。

“什麽意思?”阿苦吓了一跳。

“他領了賞便回去了。”古公公冷冷淡淡,“很奇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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