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莫問

十五宅位于宮城西側,是顯要仕宦聚居之處,林深瓦密,大片田宅猶如城中之城。大昌興起未久,庶事草創,實際是沒有多少奢侈的資本;十五宅裏住的要麽是歷代積德的兩朝世家,要麽是草原上過來的舍盧王公,而且舍盧宅子和漢人宅子之間泾渭分明,一邊高廣簡淨一邊雅致玲珑,其中分別一眼即能望知。

馬車駛過了璐王府,無妄巴巴地望着威儀森嚴的甲兵,回頭道:“真不找找小王爺?他有禁軍——”

“停車。”未殊突然道,“停車!”

車仆勒缰不及,車廂猛一颠簸,擺在他面前的式盤突然旋轉了大半圈,鬥杓指向東北方。無妄用很古怪的眼神看着那式盤,道:“它壞了。”

未殊沒有說話,負袖下車便往東北方去。無妄連忙追過去,那祖宗在皇宮裏都敢橫着走,這區區十五宅哪還放在眼裏,這會子又不知怎地,仿佛悶了一口濁氣般,大袖飄飄不管不顧自穿過鱗次栉比的宅邸下穿過,然後叩響了其中之一的門環。

無妄擡頭,這座廣亮大宅卻沒有牌匾,沒有燈籠,什麽也沒有。然而它占地甚廣,其庭中濃蔭都伸出了瓦檐,青翠欲滴,招人歡喜。公子便站在門前,叩那銅獸鋪首的門環,“咚——咚——咚——”很有節奏,絕不催促,卻令人頭皮發麻。

許久之後,門緩緩開了,一個老仆探出頭來,眼光警惕:“這位大人是?”

未殊道:“我找阿苦。”

那老仆臉色很不好看,徑要關門,無妄上前推住了門,道:“對不住了老伯,我們是來找人的。”

“你們不能進去。”老仆力氣不如無妄,關不上門,話音卻愈加冷靜,“你們進去了,會掉腦袋。”

未殊已跨了進去。無妄“哎哎”兩聲,狠狠跺了跺腳,終究只能随上。

然後他便險些撞上了未殊驟然停步的身軀。剛想罵出口,他便看見了四周湧上的人。

未殊稍稍擡起袖子,擋住午後烈火樣的日光。轉過影壁是第一進院落,兩面的抄手游廊上風鈴輕響,檐下金戈耀眼,竟是站滿了執戟當值的金衣侍衛。

層層疊疊青碧琉璃瓦頂後,亦露出了弓箭的鋒芒。

未殊望過去,垂花門後隐約見得更為深廣的第二進院落,和仿佛無邊無際的竹林。

——“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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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地一聲整齊的響,金衣侍衛們瞬間收回兵器和目光。昂達尼剌從那片竹林中闊步走了出來,孔武有力的男人,臉龐都繃滿了肌肉。

“這麽快又見面了,”未殊無聲地一笑,“這難道是皇上的行宮?”

他從來不笑,這一笑卻蘊滿危險的力量。他的聲音很清淡,卻讓昂達尼剌膽戰心驚。

昂達尼剌努力地應他一笑:“仙人是聖上跟前的紅人,就不要為難屬下了吧。”

“你是正一品,我是從五品,你不是我的屬下。”未殊凝望着他,眼神很認真。

“……”昂達尼剌盯着他,好像想看出來他這話到底是玩笑還是嘲諷。可是他竟沒看出來——未殊這話,好像竟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已。

然後未殊又開口了:“我來找一個人,她叫錢阿苦。”

“是您的那個徒弟嗎?”昂達尼剌撓了撓頭,萬般無奈地一攤手,“她怎麽會在這裏?”

“她就在這裏。”未殊平平淡淡地道。

“仙人,這地方不是尋常地方,這裏關了一個很不尋常的人……”昂達尼剌的目光肅了片刻,“陛下有聖旨,擅入此地,殺無赦。”

未殊掠了他一眼,半晌,安靜地道:“我不想擅入,你讓她出來。”

“……”

無妄看到昂達尼剌那臉色,真是得意極了:你也知道我平日裏有多難受了吧!

“我出來了。”

一個清脆的聲音斬截響起,如靜寂的林子裏半空飛出一只雲雀,歌聲嘹亮,剎那撕破日光。

未殊的心竟是一顫,而後,便見到阿苦自垂花門中走了出來。

她散着一頭墨玉般的長發,沒有背包袱,衣裳仍是昨日的那件,被風日展得半幹,碧色變作了淺青,将她的容色襯得愈加蒼白,一雙眸子像是深陷下去的,卻又愈加燦燦然放出光來。

可是她這光亮,卻沒有投注給他。

他緊緊地盯着她,盯着她走出來了,走過來了,然後,竟要與他擦肩而過了。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她低頭,看着他的衣袖披落,露出修長的指節,緊緊地扣住了她。她微微皺了皺眉。

這表情像一根刺紮進他心裏,紮得他倏地一痛,手勁便松了。

“你……”有太多話想問,一齊堵住喉嚨,反而問不出口。他被宮裏的車虛晃一道直接帶回了司天臺,他何嘗不知道阿苦在琳琅殿裏的處境?可是她為什麽不說,一聲不吭地便走?

她一向都那樣不留情面,那樣折騰撒潑的。可她今日卻這樣靜,靜裏是一種鄙夷,她甚至已懶得再與他說話了。

她繼續往前走。昂達尼剌也沒有攔她。未殊轉了個身,又跟了上去。

午後的陽光令人眩暈。師徒倆一前一後沿着牆根走,十五宅高高低低的屋檐下,兩人的陰影似在互相追逐。她不回頭地走,他也就不回頭地跟随,誰都沒有辨別方向,只感覺到耳邊人聲漸響,似乎是從鬼域闖進了人間。

無妄在身後擔憂地提醒:“公子,這是往南走……那邊人雜。”

前方的女孩突然停了。她微側過身,從未殊的角度只能看見她冷峭地微勾的唇角,日光之下,那近乎透明的蔑視神情。

“貴人請留步。”她說。

未殊對無妄道:“你回去。”

“公子……”

“回去。”

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無妄只好走了。而阿苦已再度舉步,未殊徑自追了上去,一手去抓她的手,她拼命地掙,他不肯放開,兩人就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起來。

這已是鬧市之中,春寒被人語煨成一片暖融融,街邊擺攤子的、玩雜耍的、閑着沒事幹的,都看見這兩個衣冠楚楚的男女互相掙揣,像兩只亮出爪子的貓,就算傷不到人,也一定要揮舞一番。

“啪!”

阿苦終于打了他一巴掌。

這一巴掌極其清脆有力,立刻就在他那被寒風凍成雪白的臉上留下五道清晰的手指印。打完之後,她自己的手都痛了,他的肌膚那麽冷,卻那麽令人留戀,她如果不用打的,她只會陷溺下去。她揉着手腕瞪着他,像一只得理不饒人的小獸,眼圈通紅,偏偏嘴角還挂着冷笑。

他停了手,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雙眸如淵。

“你把我送給皇帝。”她怒極反笑,風将她的長發都吹起來,她的表情就此隐在了暮色之中,“你怎麽還有臉回來?”

“我沒有把你送給皇帝。”他安靜地說,“往後也不會。”

她仍是笑,“我說我要見你,你卻不肯見。”

他的瞳孔微微張大,她看見自己的影像在其中模糊。“我不知道你要見我。”他頓了頓,“如果我知道,我一定……”

她轉身繼續走。斜日西沉,她漫無目的自高高低低的店幡下走過,旗亭上響了二道鼓,有不識相的上來招徕:“姑娘餓不餓?要不要上咱們家吃點小菜……”

她問:“有酒嗎?”

小二滿臉堆了笑:“有哇,當然有,有陳年的花雕,還有冬天裏埋的桂花釀……”

一壇老酒,打開便聞見極濃烈的香,足能纏得死人。

阿苦坐在窗邊,一手支頤,看着窗外日光一點點沉沒,風愈來愈大,灌滿長街,人們在風中慌亂來去,擺在街邊的小攤都要招架不住,大店鋪的牌匾竟也被吹得噼啪作響。

坐在她對面的男人靜默地給她斟了酒,也給自己斟下一杯。下酒菜是一碟花生米,一碟鹽水豆腐,她連筷子都不動一下,端起酒杯便喝。

他眉頭微微一動,卻沒有勸她。

她喝酒的手法很老練,像男人一樣——确切地說,是像妓院裏的男人一樣。她眼睛裏那些攢刺的光芒被溫酒一過,便有些鈍了,她終于回過頭來,恩賜了他一眼。

他清冷的容顏上還留着她的指印,他渾然不覺。他不覺恥辱,也不覺憤怒,她時常想知道,他到底還能感覺到什麽?

她端着酒杯,慢慢地道:“師父。

“我們分道揚镳吧。

“我再怎麽不濟,也不想進宮伺候舍盧皇帝。

“如果可以,我倒是願意伺候您,可您是嫌棄我的吧。

“這個世界上,不嫌我的人,恐怕只有我娘和小葫蘆了。可是小葫蘆已經不見了,我娘也不會再見我。

“這些,都是您害我的,師父。”

一口一個“您”,平靜的言辭,恭敬的語氣。卻有一些不甘的恨在她眼底聚集,不知何時就會竄出來傷人。他低眉,看着酒杯。酒水在微微晃動,是他執杯的手在顫抖。

她是在什麽時候,忽然間長大了,長成了這副他陌生的美麗模樣?

“我娘說,踩到了狗屎是很晦氣,但踩過了難道還要回頭看嗎?”注意到他驟然緊鎖的眉頭,阿苦笑了,“我覺得她說得對。師父,我要走了。”

“你去哪裏?”他終于開口,呼吸略微急促起來,“外間晦氣的事只會更多……”

“出了西平京不就好了。”她滿不在乎地道。

“不可以。”他立刻反駁。反駁完了卻沒了下文,她好笑地看着他:“不可以?要你管?”

這又是他所熟悉的挑釁口吻了。不知為何,他竟覺松了口氣一般。

“皇上不會再找你了。”他咬了咬牙,才發覺牙根已因長久的緊繃而發酸,“你随我回去……”

她搖了搖頭。

“你不高興學的東西,都不必再學了。”他仍是說着,帶着他一貫的固執。他看着她,深黑的眼眸沾了酒氣的濕潤,像被雨水洗過的夜空,那麽遙遠,可是那麽專注,被這樣一雙眼睛凝望着的人,一定都會受寵若驚的吧。

她真是累了,她不想再體驗這種受寵若驚的心情了。只是此時此刻她仍然無法管控住自己,心腔子裏對那目光有一種渴望,她的視線緩緩向下,鎖定在他那一開一合的唇,她記得那雙唇曾經灼燙地印在她的夢裏,輾轉研磨,纏綿得好像永無盡頭的花海。

“你不喜歡天文星占的對不對?”他似乎是嘆了口氣,卻無聲無息,她懷疑是自己聽錯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來找我學……不過往後,你都不必再學了。你不愛做的事便不必做,你不想聽的話我也不再說,只要你別走,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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