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将離
司天臺是西平京的最北了,師父曾經說,天極星就在司天臺考星塔的塔尖兒上。
阿苦站在玉水邊擡頭望,不知道師父是不是還在考星塔上?
師父的心裏,除了那片日月星辰,可還能裝得下別的東西?
已是子夜過半,月影幽涼,河邊的風極冷,拂得她微微寒戰。她還穿着白日裏面聖的衣衫,是特意穿來氣師父的。現在她抱緊了臂膀在河邊走,這條河一頭直通向宮裏,所以她只要沿着反方向走,就可以遠離那個可怕的囚籠了。
她總不能這樣乖乖讓人把自己賣掉。
她這算莫名其妙沒事找事嗎?她也會問自己。皇帝的意思已經很明顯,如果不是皇後突然出現,琳琅殿中會發生什麽,不可逆料。她那樣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皇帝的時候,師父在做什麽呢?
在領賞?這份賞賜,是不是也與她有關?
月色這樣美,夜風這樣冷。
就如九年前的那個沉默的夜晚,少年輕輕地對她說:“我叫未殊。”清澈的水光閃動在他的眼底,卻驚不起一絲漣漪。
她錢阿苦就是天底下第一號大傻瓜,竟然會把這樣一個人記了九年!
她還不如嫁給李大餅子,拿了家産守寡!
愁苦過去後,心中竟然生出了憤恨。她好恨,她恨自己竟然被一個男人玩得團團轉,她還是那個扶香閣的錢阿苦嗎?開什麽玩笑,男男女女什麽事情她沒見過,她怎麽就栽在了一個木頭的手上?!
她低着頭,咬牙切齒地往地上狠狠一踢——
“哇啊啊啊啊啊——!”
“撲通!”
水花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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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阿苦光榮落水。
***
有那麽一瞬間,她是真的想到了死。
然而立刻她便唾棄自己:值得麽?趕明兒人家将她屍首一撈,看她這失魂落魄提着包袱的慫樣,指不定怎麽猜她。到頭來,她的一世英名還不得毀了?
于是她拼命撲騰。
包袱甩脫了,外衫也甩脫了。她哪裏會水,只循着本能在水裏亂蹦,身子便如鹽袋子一樣不斷往下沉。她嗆進一口水來,呼吸堵塞,她頓時慌了,眼前一片迷漫的銀光——
那是月光,溫柔的月光。
佛說一念三千,在這一刻,她的眼前是真的浮現出了很多張臉。
比如皇帝,比如弋娘,比如小葫蘆。她以為自己會格外留戀師父的,可是沒有,師父的臉也就那樣一掠而過了,她想抓也抓不住。她的心頭湧上不可抑止的苦澀,她從來都抓他不住。
那樣虛渺的容顏,像遙遠山頭的一抹夕光,倏忽變滅,落入永夜。
最後,眼前定格的,卻是一張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男人的臉。
父親的臉。
父親的臉其實很好看,劍眉星目,冷定如炬。長發一絲不茍地束在冠中,穿着漢人的深衣,腰間佩着君子的瓊玉。
父親啊……父親就像從古傳奇裏走出來的凜凜儒生,渾身上下都寫着仁義二字似的。
可是父親的目光卻很冷漠,他說:“這不是我的女兒。”
“啊——!”
阿苦突然大叫一聲,竟從噩夢裏一個打挺坐了起來。
然後,她才感覺到濕透的裏衣緊貼在自己身上,外面卻還鋪了一床被褥——
被褥?
她又一驚,原來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床上,額頭冒汗,渾身發冷,可是這真的是一張床,她沒有被淹死。
“你醒了。”
一個聲音淡淡地提醒。
她轉過頭,天亮了,她看見一個男人坐在門邊的暗影裏,那一雙冷漠的眼眸遙遙地注視着她。
她轉了轉舌頭,幾乎已不知道如何說話了一般,開口,聲音啞得滲人:“你……”
“醒了便走吧。”男人卻很冷淡,伸手指了指門外。
她想了想,道:“要謝謝你……”
“快走。”男人截斷了她的感謝,也掐滅了她的耐心。她突然爆發一般擡高了聲音:“我還在發熱!”
“回去找你娘。”男人不耐煩地道。
她咬着唇,咬着,咬出了血腥氣。“你,”她從牙縫裏迸出字來,“你做什麽要救我?”
男人道:“你再跳一次河,我保證不救,可不可以?”
她擡高下巴,努力讓自己的目光和聲音都變得深冷:“你當初既然要丢了我,這會子為何要救我?”
沉默。
黎明的光芒灑進來,映照出門後男人的一點點輪廓。他還如她記憶中一樣,面容冷硬,沒有一點情感能夠滲透進去。她抱緊了被褥,濕透的身體還在打戰,眼神卻很倔強,像是一定要刺傷誰一樣:“你可以直接讓我死掉的。”
沉默。
“你不肯認我,嫌我是娼妓的孩子,對不對?”她冷笑,“你是大官兒,住着大宅子,你有幾房妻妾了?真丢人,我真給你丢人!”
男人終于擡眼看她,那目光深如漩渦。她下床找鞋,踢了好幾下才套上,裹着被子就站起來,踏踏踏走到了男人面前。
她這才看見他衣裳未幹,椅子下也積了好一攤的水。她看了他好半晌,好像要從他臉上挖掘出身為她父親的記號,最後卻只是說:“你長白頭發了。”
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轉過臉去。
她不知道尋常人家的女孩子是怎樣面對自己的父親的,她只記得小葫蘆和莫先生總是互相罵罵咧咧,但小葫蘆有很多脾性顯然也是學自她那個陰沉沉的老爹。阿苦的世界裏基本沒有男性長輩,師父是第一個。而她對師父也從來沒有——尊敬——過。
怎麽又想到師父了呢,她想罵自己。
男人的聲音很低,帶着十數年如一日的滄桑,聽在她耳裏,有些難受:“你并不是娼妓的孩子,我也不是妻妾成群的大官。”
他仿佛想解釋,卻被阿苦呵地一聲冷笑全數堵在了喉嚨。
阿苦便挂着那冷笑,撐着腰四周看,此處雖只一間小暖閣,陳設卻精巧有致,再走幾步,外間庭院廣袤,竹影空疏摩挲,和她記憶裏的那個幽暗的所在一模一樣。若不是大官兒,他能置了這樣大一塊地,光種竹子?
可是她卻沒有注意到他的前半句話。
“你已經長大了。”他靜靜地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話音卻沉沉如喟嘆,“往後做事要過腦子,別傷了自己。”
她笑道:“多謝了您吶,我便淹死了也不幹您的事兒。”
男人的眉心一蹙。她很得意地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她終于刺中他了,她終于能趾高氣揚地撕碎他那張冷漠的臉皮。可得意過後卻是空虛,無止盡的空虛,像尖利的爪子将她的心狠狠一抓,血肉淋漓。
他不要她的。
他說了,她不是他的女兒,母親曾經那樣低聲下氣地求他、梨花帶雨地對他哭,可是他看也沒多看一眼,掉頭便走了。
他走入那一片幽深的噬人的宅院,而現在,她竟然站在了這宅院之中,對着這個不要她的男人。
她低下頭,靜了片刻,終于還是叫出了聲。
“爹爹。”
男人的身形猛地一顫。
她卻不管他,只是低聲說:“你先別說話——我便叫你幾聲,好不好?旁的姑娘都有爹爹,我沒有,我從沒試過叫爹爹的感覺——你讓我試試,好不好?”
男人的目光裏終于裂開了罅隙,極痛苦的罅隙,在背陰之處,他全身都不可抑止地顫抖起來,鬓邊的幾縷白發像一道滑稽的疤。他嘴唇翕動,想說什麽卻終究沒有說,黎明澄碧的光影裏,盈盈地立着他的女兒,他……和她的女兒。
與她的母親,有一樣的容貌和一樣的固執,還有一樣的眼睛,淺褐色,清透見底,明亮奪人。
她開口,又輕輕喚了幾聲:“爹爹……”
***
未殊終于從倉庚園走出時,已是正午時分,太陽如銅钲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好像誰若去敲擊一下,便能聽見震天動地的喧響。
無妄連忙跟上他的腳步,喚了聲:“公子?”
未殊停了步,面容如雪,一雙黑眸深不見底。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絲毫竟夜撐持的疲弱:“去十五宅。”
無妄撓了撓頭:“公子要去找小王爺?”
“不,”未殊頓了頓,“我去找阿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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