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緣法

從北城門回到司天臺,再從前門走到後院,阿苦一直魂不守舍。

腦海裏一直回響着一個戲腔一般的尖嗓子,沖着她耳朵裏直嚎:師父要去提親了!師父要來娶阿苦了!

臉是紅的,心是躁的,全身上下好像全都不屬于自己了。

師父還說:“總要換身幹淨衣裳。”然後,杜醫正看他的那表情,顯然就是:原來你也有這麽一天啊哈哈哈!

她縮在西廂房裏,先神經兮兮地大笑三聲,接着躁狂地在房內暴走三圈,把頭發攪成了一團亂麻——

怎麽辦,怎麽辦,師父要去見我爹了!

我娘他是見過了,看樣子他跟娘親還談得很愉快,娘親扔了我就跟扔垃圾似的……可是爹爹……爹爹連我都不認哎……

阿苦盤腿坐在浴桶中,開始了她一生中最嚴肅的思考:如果爹爹不喜歡師父怎麽辦?

另邊廂,無妄一邊伺候未殊更衣,一邊多嘴道:“公子這幾日不在署中,小的也不知去哪裏尋您,倒叫杜醫正說是小的沒心肝了。”

未殊淡淡掠他一眼,“你不來尋我是對的。”

無妄噎住。我知道你跟錢姑娘獨處很開心,但是能不能不要這麽直白?

未殊渾無所覺,低頭整理衣帶,無妄給他束起了長發,攏在白玉冠中,用桐木簪固定住。仙人鮮少束發,偶一為之,輪廓愈加分明,長年漆黑莫測的雙目也耀出幾分顧盼神飛的華彩。無妄觍顏笑道:“公子今日心情很好嘛。”

“嗯。”未殊難得地應了一聲,嘴角竟爾向上微微一勾。

昨晚……阿苦纏着他,還真是“比試”了很久。

他都不知道她在怄什麽氣,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親吻他,好像一定要達到什麽目的似的。山林空幽,月光在流水之上輕渺地蕩漾,一切都是黑暗的,可又一切都是美麗的。

她的嘴唇溫軟,就像開春初露的花瓣,一層層包裹着,小心翼翼地展露脆弱的花蕊。他有些情不自禁,卻又投鼠忌器,他們相互親吻着跌跌撞撞往林中走,直到她的頭不小心撞上了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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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她脫口痛呼,伸手去揉後腦勺,他卻當先抓住了那只手,另一手捧着她的頭便加深了這個吻……

她不自主踮起腳尖,唇舌輾轉研磨之間,天地萬物皆成了微不足道的布景。

“公子?公子?”無妄将手在未殊眼前晃了晃。

未殊目光微凝,方才片刻那詭異的笑容也斂去了,“怎的?”

“阿苦也收拾好了,在外頭等您呢。”無妄道。

未殊又正了正衣冠,問他:“這樣可以嗎?”

無妄閉着眼睛把他往外推,“可以了可以了,您最周正最好看最仙兒了!”

阿苦就站在門外,略帶疑惑地歪着頭看他。

他将手輕攏成拳,對身後的無妄咳嗽兩聲。

無妄立刻消失。

未殊這才轉頭,端着一張平和淡然的臉,對阿苦道:“走吧。”說完擡腳走在了前面。

阿苦“哦”了一聲,傻愣愣地跟在他的衣角後頭,時不時伸手揉揉自己的嘴唇。她感覺,感覺,那裏好像腫了一塊……

她想哭,怎麽看都還是自己輸了哇……

昨晚她和師父親來親去親到了什麽地步她都忘記了,她只記得到了最後師父眼裏都似燃起了火,她正以為自己要贏了,可是師父又突然使了壞招,竟然,竟然去吻她的耳朵……

她心有餘悸地去摸自己的耳朵,應該還是完整的吧?

她總以為自己已經被師父吃了。他根本不需要用多少法門,只要用那雙眼睛凝注着她,她就只想把自己大卸八塊拌着蔥花豆醬地呈上去。

如果弋娘在的話,只會乜斜着眼睛啐她一口:“呔,賤!”

“你在想什麽?”未殊忽然停下腳步,完全地轉了個身,正面,低頭,凝注着她。

就是這樣的眼神……

“我、我……我在想,”阿苦咽了口唾沫,“昨晚上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未殊怔了怔。

她清楚地看見一抹可疑的紅暈從他的衣領裏竄了出來,一直蔓延到頸後和耳根……他站直了身子,又咳嗽了兩聲。

“你着涼了麽?”她關切地問,“最近天氣比較怪,要注意添衣裳。”

他又嗆了一口。

“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她想了想,點着手指頭道,“你餓不餓?我要吃龍江樓的四喜丸子、綠豆粉絲、蜜汁燒鵝……”

“你想知道昨晚上發生了什麽?”他忽然道。

“诶?”她擡起頭。

他微微一笑,張口,說出兩個字:“你、猜。”

***

這兩個字讓阿苦抓心撓肺了很久。

她努力撈出扶香閣裏的那些記憶,嗯,親吻完了以後要做什麽呢?好歹她還是看過幾本春宮的……好像,好像要先脫衣服?

這個想法冒出來,她首先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我們……我們真的進行到那一步了嗎?

她感到前所未有地心慌,歡喜裏夾雜着惶恐。這難道就是戲文裏說的……私定終身?!

師父是那樣清淡如仙的人,她不能相信,雖然他昨晚明明已承認了自己是她的人,她卻還是感到忐忑。旋而她又為自己這份忐忑而感到難過。

師父是朝廷命官,能預曉天機,無所不能無所不知,而她是什麽人呢?她不過是一個在妓院裏長大的愛玩愛鬧的臭丫頭罷了。

而且……他與她畢竟是師徒。她自己是不那麽在意啦,可這世上其他所有人都會在意的吧……她那個看起來一身正氣的父親一定就特別在意。

那……那師父呢?

她偷眼觑過去。師父在看菜譜,神色溫淡,一如既往。西平京裏繁華熱鬧,龍江樓上賓客如雲,從雅閣往下看,熙熙攘攘貴氣撲面。

在這樣的喧嚣之中,昨晚那寂靜山林裏的一切似乎并不能留下太多痕跡。才不過短短半日,那些熱切的吻,那些無端懷了向往和恐懼的吻,已仿佛淡成了雲煙。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微腫的上唇。

“四喜丸子,綠豆粉絲,蜜汁燒鵝……”未殊點完了菜,擡眼,便看見阿苦又一個人老神在在地發呆。他心境略微一寬,執起酒樓的茶壺将碗筷燙了三遍,又拿出了自帶的茶來。

櫃臺後的小二已翻起了白眼。

未殊自然不以為意,他不會委屈自己不喝茶,也不會委屈自己喝酒樓裏的茶。他沏茶的時候神情專注,高沖低泡,茶沫翻卷起來,就像一個個輕盈易碎的美夢。

将茶杯推過去時,她卻好像受了驚吓,連聲說着謝謝雙手捧起了茶杯,又燙得往桌上重重一放。

他默了默,徑自繞過來給她示範如何端茶杯:他的手指扣住了她的,左手托住杯底,右手挽着長袖輕抵杯沿……

“我、我會了。”她忙不疊地道,捧着茶杯遠開他幾分。

他的眸光微微一暗,忽然也覺自己這樣很沒意思。巴着臉子上去獻殷勤,人家還不領情。他是不知道禮數二字怎麽寫,他想怎樣做就做了,可如果會讓她不痛快,他也就不會再做了。

菜式一道道上齊,她小心翼翼地每樣夾了一些到自己的碗裏,而後便捧着自己的碗默默地縮在一邊吃。

她何時吃飯這樣秀氣了?對他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他只覺心中好像窒住了,機械地動筷,卻食不知味。昨晚上不還好好的麽?她到底在想些什麽?

“待會我去辦事。”他放下了碗,“你可以四處走走——不要亂走,酉時之前要回去。”

“哦。”阿苦應了,旋即反應過來,“你不帶我一起去麽?”

他望過來,她卻又躲開了他的目光。他低垂眼睑,“你父親那裏有重兵把守,你還是別去了。”

她愣愣地,好像是這會子才想起來十五宅那裏的金衣侍衛,“那、那都是些什麽人?金色的衣服——是聖上的人嗎?”

他不做聲。

“我知道了!”她突然探身過來抓住了他的袖子,“是聖上——聖上把我爹關起來了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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