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夙諾

師父來璐王府接阿苦時,神色并不太好看。

阿苦自然很想問問師父和爹爹都聊了些啥、聊得咋樣,可師父一進門便直接去找小王爺,她連個問話的空隙都沒有。

杜攸辭卻也風塵仆仆地跟了進來。

阿苦驚訝地道:“杜大人也去了十五宅嗎?”

杜攸辭的腳步微微一頓,微笑側首:“是阿苦?”又道,“在下與尊師一同去了十五宅。”

呃……難道自己的爹爹那麽可怕,師父都不敢一個人去提親,還要拉上杜醫正?

她一路跟着杜攸辭轉過抄手游廊,春光明媚,前方男子的身形卻莫名壓抑人心。她忽然發現,師父的朋友也和師父一樣,來路不明,神秘莫測。杜醫正到底是什麽樣的一個人?

杜攸辭一直走到了小池上的一間水榭,這才轉過身,略帶疑惑地:“阿苦?”

似乎她不該跟過來的。

她的腳步往後挪,一點點挪出了小浮橋,讪讪道:“你們聊,你們聊。”

水榭之中,茶香輕溢,小窗支起,未殊執着茶盞向外望去,只見那一池新綠,春色便一忽兒從那池水裏冒了出來。青蔥之間,隐約似見青衣短打的小仆從廊上過,身形輕捷。

“你知道他是誰。”

半晌,未殊開口,卻是這樣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然而水榭中的另外兩人卻并不驚訝。

未殊轉過頭來,黑沉沉的眼掃過這兩人,“你們都知道他是誰。”

杜攸辭側過頭去,片刻,說道:“我知道十五宅裏住着誰,所以你才當真不該進去……昂統領雖然會放你進去,但這于你實在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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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瀾卻不耐煩:“那是前朝餘孽,你身份敏感,不該找他。”

未殊目中的光倏忽一盛,又倏忽暗滅。

“我只想問清楚一些事情。”他說。

杜攸辭似乎思考了片時,才慢慢道:“仙人……想起來了多少?”

未殊道:“你很希望我想起來嗎?”

杜攸辭一怔,“那是自然……”

“我只想起來我是個騙子。”未殊的話音淡淡地,好像沒有分毫的情緒,“我給聖上指路、布陣,還幫聖上攻破了龍首山。”

杜攸辭那雙空空的眼眸深處仿佛有些微螢火之光,緩慢飄搖:“不止如此。”

未殊抿緊了沒有血色的雙唇。杜攸辭卻又微微笑了:“不急,不急,先喝茶。”

未殊低頭凝視那碧色澄透的茶盞。這一回是真的好茶,小王爺拿出了看家的本事。可是他卻無端想起了一雙執拗的眼,想起一個水花四濺的清晨,他輕輕将茶盞放回案上:“我已戒茶了。”

晏瀾大驚:“什麽?你——你居然能戒茶?”

“嗯,”未殊不以為意,“阿苦不讓我喝茶。她會吵。”

晏瀾的表情好像生吃了一個臭雞蛋。他轉頭看向杜攸辭,杜攸辭笑得更歡暢了,空洞的眼裏好似都有了亮光。

“你這樣,”晏瀾咽了口唾沫,“你這樣是不對的你知不知道?你不能把人家小丫頭給拖下水……”

杜攸辭清咳兩聲,“小王爺。”

未殊卻已望了過來,“什麽意思?”

他的神情從來沒有變過。在座的雖然都是他的多年好友,卻誰也沒有無妄的本事,從那一張面癱臉上辨別出他細微的情緒變化。杜攸辭已經不再說話了,晏瀾只能很忐忑地顧左右而言他:“你說你,畢竟是五品京官,聖上又那麽看重你……說不定聖上會給你指婚呢?總不好娶一個……娼家的丫頭。”

未殊微微蹙眉,“她不是娼籍。”

“是是是,”晏瀾翻了個白眼,這人聽話從來聽不見重點,“我的意思……”

“娶她,你是說,”未殊頓了頓,“——成親?”

晏瀾噎住,半晌,拿手在未殊眼前揮了揮,“你搞什麽?你還清醒吧?不要告訴我,你從沒想過跟她成親?”

未殊卻擡眼,眼中光芒清澈,卻似個剛出生的孩童,“我沒想過。怎樣才能成親?”

杜攸辭按住了即将發作的小王爺,低笑道:“自然要兩相歡喜了才能成親。還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京官,恐還要上報朝廷,交聖上裁奪。”

未殊道:“成親了,就可日日在一起?”

“是啊。”

“可我現在就與她日日在一起。”

杜攸辭忖度片刻,“夫妻厮守與尋常陪伴不同。兩人一旦結為夫婦,便須同心同德、不離不棄,還可生兒育女,總之……總之,嫁娶乃人生大事,對方須是你心目中最特別的人方可。”

未殊靜了。

晏瀾看着他,那樣俊俏風流的樣貌,那樣愚蠢無知的腦袋……真想撬開來看看那裏面都裝了些什麽啊。

未殊卻也在這時望向了晏瀾,低低開口:“成親既是如此便巧,你為何不娶莫姑娘?”

晏瀾苦笑:“她爹不同意。”

未殊稍稍挑了眉,“你是王爺。”

晏瀾道:“可她也很在乎她爹。”

“是麽?”未殊似乎是下意識地應了一句,目光微微沉落了,“……阿苦也很在乎她的父親。”

“然而你連他的面都見不着。”晏瀾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未殊忽然站了起來。晏瀾張口叫道:“哎,你這就走啦?”

未殊稍低頭,“你們不說實話,多留無益。”

晏瀾的腦子還沒轉過來,杜攸辭卻先笑了:“仙人一向是聰明剔透,就算被小王爺胡攪蠻纏一番,也總還記得我們原先在聊些什麽。”

晏瀾瞠目:“我們原先在聊什麽?難道我們不是本來就在聊女人?”

“……”

“……”

杜攸辭按了按太陽穴,仍是很有修養地道:“仙人,你都想起來了,這是好事。我們……都等得很辛苦。”

未殊的目光自他身上漸漸移到晏瀾身上。這兩個他認識已久的好友,都很從容地等待他的質詢,他卻只有寥寥一笑,“你們在等什麽?”

杜攸辭微笑以應:“在等天下太平。”

未殊頓住,側首,竹外春色如酒,自那漣漪間蔓延出來。偶爾聞見鳥雀啁啾,這璐王府裏倒仿如世外的雅致。

刀兵殺伐,都隐在了看不見的地方,隐在了朝堂上、後宮中、官署裏。而老百姓并不需要知道這些。

或許,這就叫太平盛世了?

他殺了那麽多人,他背叛了那麽多人,換來的這樣的太平盛世,卻好像并不屬于他。

而杜攸辭還在耳畔循循善誘,他說,大歷遺民躲躲藏藏凄凄慘慘,漢人在舍盧人治下比狗還不如,作為衛氏子孫,仙人理應承擔自己的責任……混混沌沌間,杜攸辭的最後一句話落得溫和而有力:“……唯有小王爺可以。”

“仙人,”晏瀾已快要忍不住,“我爹——你知道的,聖上他殺了我爹——”那雙淺色的瞳眸裏似有暗火在燒灼,将年輕人俊朗的臉色都燒成一片晦暗,稱謂也不經意地變了,“這話本王與旁人不敢說,與任何人都不敢說,但本王相信你……本王的父親兀達,才是天賜的可汗!”

未殊的表情似有些微的震動,轉瞬又歸于平靜。他垂下眼睑,長發拂落肩頭,容色仍是慣常的蒼白。

所有人都在找尋自己的父親,所有人都念念不忘自己的父親。

可是,我的父親,我還能去哪裏找尋他呢?

“小王爺,”許久,未殊恭恭敬敬地後退了兩步,躬身行禮,這姿态令晏瀾倏然刺痛,“今上無子,王爺又掌禁軍,勝算頗高。微臣先祝王爺旗開得勝,開萬世一統之業。”

晏瀾臉上陣紅陣白。他平時怨念仙人不懂禮貌,可當這人當真與人講起禮貌來時,卻是那麽地可恨。“你……你什麽意思?”晏瀾顫聲問,“你是仙人,堪天輿地,本王需要你的幫助……而況你是……”

“微臣能做什麽呢?”未殊直起身來,眉宇溫和,竟如是看着犯錯的孩子,那樣一種久遠的寬容。

晏瀾讷讷:“你難道不能……幫我算算……”

未殊沉默片時,慢慢道:“占者本如醫者,微臣所知之事,杜醫正大約也早已知曉。小王爺有杜醫正做臂助,又何必問微臣?”

晏瀾微驚,轉頭去看杜攸辭,後者神容微斂,似乎在嚴肅地思索這句話。未殊又望了一眼窗外,道:“王爺若當真有心大寶,便不該再與微臣多作來往。以免聖上懷疑王爺……通敵。”

末尾兩個字微微下沉,說完,他已負袖而去。

并不搭理他們的回應,也并不希求他們的客套。

容成仙人,一向是一個孤僻到寂寞的人。

可是他走出水榭,略微加快的步履卻是為迎向那個春日下蔫蔫兒的小丫頭。

看到他來,丫頭的眼睛都亮了,三兩步跑上浮橋,卻又犯了擰,絞着衣帶子在那邊矯情。他不自覺噙了笑,腳步穩穩地踏在木浮橋上,他仿佛聽見了橋下的水花聲,仿佛看見了水花之下的游魚與水藻,溫柔,黏膩,癡纏。

他忽然想,也許就這樣,一輩子,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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