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銷魂

他微微嘆息,“你還不睡嗎?”

她定定地看着他,好像一定要從他眼底把那些堅硬的碎片掃出來。她突然抱緊了他的手臂,好像抓住一塊浮木:“你想起來了對不對?你借了我你的袍子,我說我會來還衣服的,你還告訴了我你的名字——”

“可是你沒有來。”未殊淡淡地道。

阿苦梗住了。

他慢慢地将手臂抽回,将她的身軀扶正。而後自己低下身子脫了鞋。

她呆呆地看着他這一系列動作,心跳越來越快,快得令她胸腔發疼。

他沒有更多的話語,只是在她側旁躺了下來,又伸出一只手臂。

她轉過頭,他自然而然地道:“你不冷麽?”

關于冷的話題,他們已重複了不知多少遍了。像一種遁詞。

她卻讷讷地,猶不敢靠近他:“你、你怨我嗎?”

他的目光微微靜默。

“你、你是不是……”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你是不是在等我?你等了我……多久?”

他擱在枕畔的手漸漸握緊,又慢慢松開。

“我不記得了。”他安然道。

她拼命去回憶,卻回憶不起當初自己偷梨以後做了什麽。想必不是多麽重要的事,她到處貪玩,哪裏記得自己曾對一個少年輕作了承諾……

可是他,為了她一句輕飄飄的話,卻等了很久、很久,一直等到藥性腐蝕了記憶,還依然在黑暗底裏留存了最後一點掙紮的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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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日。

她想自己是幸福的,可是這幸福太沉重,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原來他的相思那麽深,原來他的等待那麽長。

原來她都不知道。

“我……我去找過你的,”她低聲說着,好像想證明什麽,卻又很氣餒,不敢擡起頭,“也許……也許是半年,不,是一年以後,我再去司天臺,那狗洞已經封上了,牆也翻不過去,我見不着你……”

“你見不着我,所以才想見我?”他安安靜靜地道。

她驚怔地住了口。

那個黑暗裏的少年……清俊,冷淡,隽雅,裹挾着的溫和氣息來自她所不了解的世界。是啊,她到底是為什麽九年來對他念念不忘?是不是,不過因為得不到,所以才很想要?

看着她的表情,他的目光一點點地黯滅下去。

他忽然自床上坐了起來,去衣架上拿起了外袍。

“你做什麽?”她大驚。

“我錯了。”他卻很坦然,好似真是在承認錯誤,就如他當初被她指控“非禮”時一樣,“我以為你冷,想讓你暖和一點,卻忘了我自己都不暖和。我自己都沒有的東西,怎麽能給得了你?”

她慌了——他要走嗎?不行,她怎麽可以再讓他走?她雖然,她雖然是渾了點,可她也确實找了他很多年啊……她想也不想立刻下床,不提防崴了一跤,“哎喲”出聲。他立刻往前邁了一步,脖頸間青筋跳動,卻終究沒有說話。

她一瘸一拐地朝他走過來,擡起頭道:“你說話不算話。”

他沉默。

“我管你冷的熱的。”她蠻橫地道,“你方才都說了,我若要你,我便拿去。我當然要你,我從前混蛋,讓你等了我那麽久,我往後都不會讓你等了。”

他靜靜地看着她。

她怕自己說服力不夠,又重複一遍:“絕不會再讓你等了。”

這一夜可真是漫長啊。

黎明的清光透入窗紗,映見床上兩個睡相奇特的人。不,是一個。

未殊睡得很安分,幾乎是行軍标準睡姿,除了一手被人抓着,全身都躺得筆挺,表情舒展而安和。而阿苦……卻是橫着身子,一頭枕着師父的腿,手中還抓着師父的手,偶爾咂吧咂吧嘴,好像很滿足。

“夢見什麽了?”他淡淡發問。

她被吓了一跳,睜開眼,師父另一手撐着頭,雙眸裏還有些朦胧的未醒的光,略顯茫然地凝望過來。她揉了揉眼睛,道:“夢見好吃的了。”

他挑了挑眉。

“都怪你,”她嘟囔,“我還沒吃到嘴呢……”

她的嘴突然被堵住。

是真的,結結實實地,被堵住。

然而這姿勢實在太難受,他仿佛不耐煩了,将她一把撈了起來,讓她坐在自己身上,她愣愣地擡起頭,便被他不管不顧地親了下來。

真是奇怪啊,明明是他在親她,這看上去卻好像是她很饑渴似的……

他輕叩她齒關,她無力地張開,眼光迷蒙,仿佛還在夢中。他的雙手抓住她的腰按住了她,她從來不知道師父原來氣力這樣大,她近乎動彈不得,可那舌尖的觸感卻是那樣清晰——

人的舌頭上,也會有脈搏的嗎?

她迷迷糊糊地想。

她的唇舌一如他想象中甜美,他肆無忌憚地碾壓而過,呼吸漸轉至陌生的粗濁。他騰出一只手來扣住她下颌,她渾身便軟了下去,仿佛化作了一灘水,再也收拾不起。

“阿苦……”他竟爾在她舌尖輕笑,“這回吃到了嗎?”

她一定是太不清醒了,竟爾也配合地點了點頭。

他只覺有一團火自身體中往上直竄,所到之處,摧枯拉朽。所有漫長無光的年華裏所有迷茫痛苦的等待,在這一刻,全都有了答案。

他愛她,他要她。

她輕輕“嗯”了一聲,手撐在了他的肩上,稍稍側過頭去,長發拂落,微露出耳後瑩潤的肌膚,呢喃聲拂過他的耳垂:“師父,不舒服……”

他閉上眼,一意孤行地吻她的頸項,她過去竟不知道頸項也會那樣發癢,癢得她身心顫抖,想推拒又不敢,想迎合又不會,動作笨拙、幼稚、毫無章法。他卻似笑非笑,眼睛底裏光色幽微,男子的吐息将她的肌膚都溫成了一片微紅——

“下來。”

話音未落,他已經将她推倒在床上。

而後那清冷的身影覆了上來,黎明的光線自塔頂的天窗漏下,綽約輕渺如霧如露,映得他眉眼都似無底深淵。

她突然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來,好像總害怕下一瞬間就要斷氣。

他定定地凝注着她。

這一刻,她過去在扶香閣裏所有的見聞經驗……全都成了放屁。

窦三娘也好,纖露也好,都從沒跟她說過……原來,躺在一個男人的身下,會心跳加速,會手心冒汗,會耳聾眼花,會頭暈目眩。

會有驚慌,會有努力壓制着驚慌的期待,會有好奇,會有不可抑制的歡喜。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

最後,他說:“你為什麽要閉着眼睛?”

她傻了。

他已經翻身下床,背對着她,靜立了片時,才道:“我會向聖上求旨賜婚。”

她眨了眨眼,“什——什麽?”

“你家世特殊,聖上想必已知道了。”未殊拿過外袍,又想了想,先拿起阿苦的衣袍,“過來,穿衣裳。”

她傻愣愣地擡起手由他擺布,像個等父母給她穿衣的小娃娃。“所以呢?”

“所以我得去求旨。”未殊道,“你父親不會見我,若是聖上也不同意,我們就自己成親。”

她好不容易才把打結的舌頭給捋順了:“你你你我我我我們要成親?!”

他的動作停了下來。擡眼,她滿臉不可置信,令他感到有些挫敗,“你從來沒想過嗎?”

“我我我——”

“你若是從沒想過,”他頓了頓,“那你方才——在我身下——為何一副很饑渴的表情?”

“你你你——”

“我總之是要娶你的。”他說,一本正經、大義凜然。

“咚”——是她終于穿好了外袍,卻一頭砸上了床板。

他嘆了口氣。

“真不知道你都在想些什麽。”無奈地搖了搖頭,伸出手去給她揉了揉,眼神溫柔,卻令她目瞪口呆——

我我我才不知道你都在想些什麽呢!

***

仙人終于和錢阿苦從倉庚園裏出來了。

來迎接他們的卻不是無妄,而是趙主簿。

趙主簿看到這師徒倆一前一後地出來,目光又下移到兩人緊牽着的手,半晌,幹笑了一聲。

未殊停了步,道:“無妄走了?”

“嗯,”趙主簿點了點頭,表情沉沉的,“走了。”

阿苦轉頭道:“你們在說什麽,無妄去哪兒了?”

未殊嘴角微勾,“他從哪兒來,就到哪兒去。”

師父這樣的神情十分陌生,竟令她下意識地松了手。師父對無妄難道就沒有分毫感情麽?無妄說過,他陪了師父快十年了……而今無妄走了,師父卻是這樣一副好像無所謂的态度。

師父……師父在想些什麽,她的确是很難了解的。

她不無沮喪。

未殊卻無動于衷,牽着她繞過了趙主簿,一派自然地問她:“早飯想吃什麽?”

阿苦別扭地道:“不想吃。”

未殊的腳步停下來。

阿苦擰着眉:“怎的了?”

他打量她半晌:“剛才真的吃飽了?”

她愣怔,良久,驀地醒悟過來——

“你你你欺負人!”

他的笑聲朗朗飄散在晴空裏,“那也只好欺負你了。”

她看見他的笑容,第一次,無拘無束無憂無慮的笑容。白衣振振,他的眼睛裏青山攬月,瓊華盡綻。

後頭跟着的趙主簿也不由得駐足:

仙人,原來也會有這樣快樂地放聲大笑的時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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