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所欲

十五宅。

皇帝在這宏闊的宅院裏慢悠悠地踱了一圈步,才回到書房裏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此處着實養人,将軍的氣色比十五年前好了不少。”

門後的陰影裏,男人仍舊是僵硬地坐着,面容冷峻,好像他已經那樣子坐了十五年一般。“可汗的氣色卻不如十五年前了。”

他一字一頓,語調不高不低,卻顯出一種別樣的傲慢。

晏铄将茶杯放下。他的手很穩,沒有抖,面對這個他做夢都想殺了的男人,他此刻的平靜連他自己都覺駭異。

“我們曾經約定,井水不犯河水。”晏铄慢慢道,“你既敢出門,也該知道後果。”

男人往後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好像有些疲憊,“你也知道了。”

“朕自然知道。”晏铄笑了,“你還是很關心你的女兒嘛,大半夜地跳下河去救她。就算她是舍盧女人的孩子,你也終究關心她,是不是?”

池奉節的眼陡然睜開了,眼裏有光,野獸一樣的光。在這一刻,他的目光表明他是曾經見過殺戮與死亡的。

“你敢動她?”

話音沙啞,像是從深淵底裏探出來的冷鈎子。

“怎麽,還不讓朕關心一下朕的親外甥女?”晏铄終于感到自己扳下一城,他掀起衣擺在桌邊坐下,好整以暇地道,“你十五年來對她不聞不問,這會子卻來充什麽好父親?”

池奉節緊緊地盯着他,“你要怎樣?”

“朕自然會對她好。”晏铄坦然道,“朕是真不明白你們這些漢人,口上說的、心裏想的、手底做的,從來不是同一套。我們舍盧人卻不說二話,朕說要對她好,那就是對她好,不像你,對主子對老婆對女兒,都是——兩面三刀。”

這一句話終于将那個偉岸的男人刺中了。

池奉節咬緊了牙關,他不相信他,他不相信眼前這個狼子野心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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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敢動她一根頭發,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這樣的話,聽起來太無力,以至于有些可笑了。

所以皇帝寡淡地笑了笑,站起身道:“那便等你做了鬼再說吧。”走至門邊,忽又道:“對了,你說她——會不會還在陰曹地府裏等你呢?不過她是舍盧人——按你們漢人的說法,舍盧人都是要下地獄的吧?”

男人陡然轉過頭來,眸光裏燃着火,皇帝終于滿意了,大笑而去。

那狂妄的笑聲一直飄散在空氣裏,像一團黑暗的霧。

***

含元殿。

杜攸辭已經候在外間,聽得他來,連忙迎上:“娘娘的脈象有些邪門……”

未殊道:“你都無法解決的疑難,我自然無能為力。”

杜攸辭一怔,裏間卻已來人傳喚:“娘娘着容成仙人到簾外聽旨。”

未殊不再看他,徑往裏走。一方紗簾垂落下來,簾後坐着胡皇後。日光自她身後的大窗投入,将她的身影都籠作一片浮腫的黑霧,不過才三個月,她的肚子卻已經很大了。

不像懷娠,像病。

她的聲音還是很溫和:“仙人請起吧。”又吩咐侍婢給他牽去一條紅線看脈。

“微臣不懂診脈。”未殊卻不接。

胡皇後頓了頓,“本宮這些日子以來時常胸悶氣短,食難下咽,吃了太醫署開的補方,卻誰知更加難受……”

“杜醫正的方子,微臣相信是不會錯的。”

胡皇後轉過頭,“都退下。”

衆人退得幹幹淨淨了,胡皇後長長出一口氣,手底轉着佛珠,輕聲道:“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微臣想求一樁婚事。”未殊再度跪了下去,“請娘娘恩允。”

胡皇後目光閃爍,“你的婚事,怎不報與聖上?本宮到底做不了主。”

“這對于娘娘也是好事。”未殊漫然道,“我們各有所求,并無妨害,何樂而不為?”

胡皇後盯了他許久,隔着一重紗簾,她只看見少年清冷的輪廓,像是不屬于這個人世。可是他又顯然變了,不,應該說,變回去了。

很久、很久以前,她所熟知的那個孩子,就是這樣的。尖銳、聰明、冷靜、無情無義。

聖上讓他混沌了那麽久,可他終究還是變回去了。

狼崽子就是這樣的,改不了自己的本性。

胡皇後輕輕撫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只要我的孩子平安無事。”

“這個微臣無法保證。”未殊淡淡道。

胡皇後猛地擡起頭來,“你威脅本宮?”

“微臣方才說的都是真的。微臣不是太醫,不懂如何保胎。”未殊面無表情,“微臣不過一介巫祝,所知者,無非神神鬼鬼——娘娘總沒有什麽虧心事的。”

他很禮貌地告辭離去了。

胡皇後面色已是慘白。

***

夏日蟬鳴,一聲聲拖長了聒噪,令人心中煩悶。今日杜大人那邊來人傳話說不必去上課,阿苦在司天臺裏晃了數圈,直讓科房裏一衆管事提心吊膽了半天,最終她好歹什麽都沒碰,便站在圭表下發呆。

日頭太盛,過不多時,已曬得她頭腦發暈,遍身流汗。

可她腦中卻一直盤桓着師父早晨的神情。

她知道師父有很多過去,很多連師父自己都不一定說得清楚的過去。那些過去裏的師父與現在是不同的,師父曾經是很可怕、很奇怪的。

她有時候也會害怕,可是更多的時候,她想去了解他。他們昨天夜裏,在考星塔上,不是都把一切攤開來說了嗎?就算世上所有人都不要他,她也要他的。

可是為什麽,他卻仍舊什麽也不肯告訴她呢?

好不容易熬到日落,師父回來了。她聽見外面仆人的聲音,卻轉身回了房。

片刻後,敲門聲響起。

“阿苦。”是師父,聲音清淡,舉重若輕。

她真是煩死了他這樣的舉重若輕。好像天底下庸俗的人只有她一個。

“阿苦,”師父靜了靜,又道,“在休息嗎?”

啊……昨晚還真是沒有休息好,用這個做借口想必不錯。她于是幹脆往床上一躺。

“阿苦,”師父卻還在說話,“我可以進來嗎?……我想見你。”

最後一句驚得她“撲通”一聲從床上跌下來。她差點忘了師父多麽口無遮攔——

可是,這話聽在心裏,卻真是喜滋滋的,比蜜糖還甜。她過去竟不知道,原來被一個人挂念的滋味是這樣好,好得讓她都藏不住了。

“什麽聲音?”然而師父卻似乎比她還要沒耐性,終于自己推門了。他一推開門,便看見阿苦一個人呆呆坐在地上,仰頭看他。

少女的目光那樣清澈懵懂,他有時很依戀,有時很無奈。

他合上門,又合上窗,房中的光線暗了下來,他朝她伸出一只手道:“別坐地上,髒。”

她便朝他傻笑,就着他的抓握站了起來,拍了拍灰,笑得陽光燦爛:“你去哪兒了?”

過去她可不會問這樣的問題。現在卻這樣自然而然問出了口,好像師父的行蹤已成了她分內當管的事情。大約若弋娘在的話,會覺得“小妮子真是孺子可教都會管男人了”,可在她心裏,只不過是因為實在太關心了才會發問的。

未殊的手并沒有放開,他看着她,另一只手忽然變戲法一般自背後拿出了一樣東西。

阿苦瞠目結舌,幾乎要叫出來:“這這這是——”

這是考星塔!

不不,這是一盞影燈——

晦暗的黃昏裏,區區鬥室之中,那一盞影燈倏忽被點亮了,在師父的掌下悠悠地轉動起來。影燈的薄紙燈壁上描刻出一座高高的尖塔——

“它是自己轉的!”阿苦歡喜地大叫。

未殊微微一笑,将它懸挂在房梁上。剎時間,整個房間堂堂映亮,朦胧的微黃的光暈之中,無論那影燈上的尖塔如何旋轉,它所指的永遠是燈芯上方那一顆灼灼發亮的天極星。

“我在天極星與燈臺之間加裝了機括,且在這天極星中也安置了炭火。”未殊很認真地向她解釋,“你看見這天極星在發光,其實是那炭火在其中陰燃。這天極星還可以取下來,與尋常手爐是一樣的。”

阿苦聽得一知半解,“可是,炭火……不會很熱麽?”

未殊一怔,面上微露赧然,“是我疏忽了……我做這盞燈時尚在冬季,你知道的……”他愈來愈尴尬,便要去解下那燈,“我去換了它。”

“不用了,”阿苦連忙按住了他的手,“我——我很歡喜!”

她說,目光直視着他。他突然覺得手底的燈很燙,暑熱裏的炭火,燒得人心難以忍受。他感覺到她的手又抓住了他的袖子。

她慢慢地靠近了他,而後踮起了腳尖。

他的手從燈上縮回,攬住了她的腰。

“師父,我好歡喜。”她輕輕地說,灼燙的吐息拂過他的臉。

她的一切,她的一切都在發燙。他指尖觸及的柔軟腰身,他目光所及的清麗臉頰,他耳畔聞見的綿長呼吸。他一定是在寒冷裏呆了太久,他一定是對所謂溫暖産生了幻覺,才會對她的滾燙的一切都不忍釋手。

她或許就是那一顆內燃着銀骨炭的天極星,而他,或許就是那個癡想着摘星的人吧。

原來,他望了那麽多年的星星,忽然之間,已經落在了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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