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争簽

不苦大師看着那二百文錢,串錢的麻繩都磨糙了邊,顯見得屯了許多時日。他心中想,不知仙人知不知道,他的徒弟來法嚴寺是求這莫名其妙的姻緣簽呢……更莫名其妙的是,他還想,不知仙人若知道了此事,會不會……吃醋呢?

老和尚連忙甩了甩光頭,把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驅逐掉了。

“女施主,”不苦大師正色道,“所謂求簽,心誠則靈,神佛給的判詞,總不會因為錢多錢少而改變的。”

阿苦撅起了嘴,“嘛,好吧。”又一個也不落下地将錢吊子收回了懷裏。

不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終是起身去取簽筒。

她和那人,容貌極相似,性情卻完全不像。那人憂悒靜默如一潭死水,這小丫頭卻是個潑天潑地的瀑布。

阿苦與幾個善男信女們一同跪在法嚴寺後殿的觀音菩薩座前,閉上眼,雙手将簽筒搖得嘩嘩作響,口中念念有詞:“菩薩保佑,師父是我的,師父是我一個人的,師父永遠是我一個人的……”

啪。

一根長簽掉落出來。

阿苦連忙去拾它,另一只養尊處優的纖纖玉手卻也在同時按住了那根簽。

阿苦一怔擡頭,便看見沐陽公主晏泠微微眯起的眼,眼中有盛氣淩人的光。

“你怎麽來了?”晏泠冷冷道。

阿苦咬了咬唇,道:“這是我的簽兒。”

晏泠道:“你放不放手?”

“不放。”阿苦轉頭,“不苦大師,你方才看見沒有,這是不是我的簽兒?”

不苦的目光在兩個少女之間逡巡少許,慢慢道:“是殿下的簽。女施主,你的姻緣還未搖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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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苦突然将簽筒往地上猛地一倒扣,竹簽子全部撒落出來。她一手仍然按着地上那一根長簽不放,揚頭朝晏泠狠狠地道:“那咱們就來數一數,敢不敢?”

晏泠卻慢慢站了起來,傲然道:“我為何要數?該是我的,便是我的,你耍什麽手段都搶不走。”

阿苦睨了她一眼,竟也笑了,“殿下,菩薩面前,可不能撒謊。”

晏泠道:“原來你還不知道?将将要秋狩了,聖上打算趁着娘娘懷胎的喜氣兒,公布本宮與仙人的喜事呢。”

阿苦突然便沒了聲息。

晏泠很是得意,那樣一個傲氣十足的女孩子,被她這一句話就治住了。她笑起來,全身金燦燦的,像秋天裏抖索的黃葉,“這支簽子本宮還真就不那麽在意,你既喜歡,便拿去吧。”

***

“南浦凄凄別,西風袅袅秋。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

那樣竭盡全力去争搶來的東西,原來也不過是這樣晦氣的一首詩。

沒有什麽生僻複雜的字句,阿苦攥着這支中簽,直到竹簽子的堅硬邊沿将她的手心都硌疼了。她也無需去請教不苦老和尚來解簽了,擡腿便往門外去。

身後的小吝卻突然拽住了她的衣角。

她不耐煩了,回頭便要吼他,他的雙眼卻直愣愣地盯着地面,口中急急地道:“是娘娘!快,快跪下!”

果然,是胡皇後。

這一出戲真是越來越精彩了。

胡皇後邁入來,身後是一衆命婦。按理所有人都當垂眉退避再行禮,可是阿苦竟然忘了這回事,就那樣直勾勾地盯着胡皇後。

精致的臉,深不可測的眼睛,微含哂笑的唇。

倒與沐陽公主是頗相似的。

或許宮裏的女人,歸根結底就是這樣的吧。

雖然生硬,可是漂亮;雖然冷淡,可是漂亮;雖然死氣沉沉,可是漂亮。

而師父那樣漂亮的男人,終歸就是要娶這樣的漂亮女人回家的吧?

而不是她,妓院裏長大的野丫頭,九坊十三院裏上蹿下跳的小潑皮,漢人,下等的漢人,身世不堪的漢人,她可以擺出很吓人的表情,但她自己都知道自己只不過是虛張聲勢。

如果沒有師父給她的那根雞毛,她哪來的意氣去發號施令。

胡皇後看了她半晌,忽而溫和地笑了,聲音輕細,令人愉悅:“這不是太醫署的錢姑娘麽?”

阿苦愣愣地擡起頭來,“娘娘……娘娘千歲!”

娘娘沒有提及她們在琳琅殿那一次尴尬的會面,娘娘大約是個有善心的人……

胡皇後身後有人道:“明知道娘娘在寺裏,怎麽還讓外人入寺?不苦大師?”

不苦忙道:“這位錢施主……倒也不算外人……”

胡皇後突然盯住了他。

不苦靜了,轉過臉去,只道:“這是容成仙人交代的。”

半晌,胡皇後笑了,“原來錢姑娘面子這樣大,太醫署的杜醫正也正與本宮說姑娘研習刻苦足可出師,不若過些日子入宮來做女醫吧。”

阿苦一驚,想推拒時,卻又聽見晏泠輕輕哼了一聲:“母後,這丫頭來路不正,您可要保重身體才是啊。”

“多謝娘娘恩典!”

阿苦再也不多想半刻,當即叩下了頭去。

——沐陽公主不是說秋狩麽?

如果做了皇後娘娘的貼身女醫,她便可以一道跟去秋狩了吧?

錢阿苦承認自己謝恩的時候語氣是有些急躁,但過後一想,她覺得自己謝恩謝得非常及時、非常理智、非常有道理。

她跟了娘娘,聖上也不會再來找她的麻煩,真是兩全其美。

她現在只想将那一枚晦氣的簽子扔掉。

未殊下朝歸來時天色已很晚了,夜空裏懸起了幾顆微淡的星。他走入後院,便看見阿苦在天井邊打着轉,無頭蒼蠅也似,不知在發什麽急。

“你在……找東西?”他發問。

阿苦似被吓了一跳,見到是他,忙将手中東西背到背後,“我在扔東西,沒找着好地兒。”

未殊走上前,将她微亂的鬓發理了理,道:“今日去法嚴寺了?”

“嗯。”提到這個阿苦便有些悶悶不樂。

夜風拂過,秋色微涼,他低頭看着她,“有空了去買幾件衣裳,入秋了會冷。”

她擡起頭,眼睛裏濕漉漉的,“你陪我去買嗎?”

“……”看到她的眼神,他頓了頓,“我陪你去。”

她笑得雙眼微微眯起,“真好,真好。”

可這四個字卻好像是無意識的呢喃,心不在焉地。他感覺到她的異樣,長臂微舒,仿佛是要抱她,卻輕輕巧巧便将那竹簽自她手中奪了去,就着月色凝眉一看,便笑了。

她欲搶搶不回,哭喪了一張臉道:“還笑?這可是中簽!”

“你去法嚴寺,就是為了求簽?”他卻笑得愈加溫柔,星辰的光芒散落在他無邊無際的黑眸中,令她怔了一怔,“你有什麽疑難,都不問我,先要問過法嚴寺的菩薩?”

“我,我……”她急了,“我當然有疑難,女人的疑難,你不懂!”

女人的疑難?他仿佛信以為真,往她身上着意瞥了一瞥,羞得她轉身就逃。他卻一把自身後抱住了她,下巴擱在她肩窩,呼吸濡濕她頸項,他輕聲道:“南浦凄凄別,西風袅袅秋。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

明明是一首凄涼的詩,怎麽卻被他念出了……香豔的味道。

她被他全力地擁着,連呼吸都不敢粗了聲氣,聲音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你……你今日上朝,聖上找你說什麽沒有?”

他的目光閃動了一下,“沒有。”

“哦。”她努力輕描淡寫,“我今日遇見了皇後娘娘,她說讓我進宮照顧她。”

他手臂一僵,沒有說話。

“聽聞聖上要秋狩了?”她又說,“你會不會去?”

他忽然将她的身子扳了過來,正面相對,他的眼神裏微露焦灼:“皇後說了你何時入宮?”

“還沒說。”阿苦撇撇嘴,“大約就這幾日,要跟去秋狩吧。”

男人沉默了。

入秋的風自高牆上吹落,藤蘿簌簌輕搖,花架上的薔薇又落了一地。他思索了半晌,忽然反應過來什麽,“你冷不冷?我們回去說。”

回去,可是他的手還攬着她的腰。一路上頗遇見幾個當值的下人,都是瑟縮着行禮沒有望過來一眼。未殊過去沒有發覺,這時才感到這些人的禮貌謙恭之中全是一種奇特的恐懼,擡頭望向高牆之外,他知道外邊還有三十個金衣侍衛日夜不休地看守着。

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是這個王朝的敵人。

若在過去,他一個人,身當萬箭,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不是因為他英勇也不是因為他坦蕩,而不過是因為他不在乎。人世并沒有很多的意趣,他活着或死掉,他自己都不在乎。

可是現時不同了。

此時此刻,月光半露,星雲如霧,他的懷中摟着那一個嬌嬌小小的人兒,她給他吃過年的消夜果子,她治好他的病,她會撒嬌、會吃醋、會鬧脾氣,她那麽活色生香,常常讓他懷疑自己寡淡的人生根本負擔不起……

而他也就是在這樣的時刻,他前所未有地清楚感受到,他不能失去她。

皇後娘娘,真是個一點虧也不吃的強硬女人呵……

不過,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混沌的容成仙人了。

他握着她肩膀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他不能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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