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虛影

大雪的天氣,原該瑟縮在家中的人們,此刻卻都湧上了街頭。

冷得搓手頓足,卻還是要拼命伸出腦袋去,看那東市上跪了一行的死囚。巍峨的皇城在凝重的鉛幕下形同頑鐵,只是上了色,鍍了金,閃閃發亮,将死囚們慘白的臉色和囚衣都掩蓋了下去。

劊子手将他們踢了幾腳,迫得他們又往前挪了挪。

一個女孩,蓬頭垢面,讓人看不見臉。但是人們最想看的就是她的臉,因為據說刺殺皇帝的就是她。

她在哭嗎?她在笑嗎?她會說什麽了不得的話嗎?她會突然掙紮嗎?圍觀的人們仿佛有些蠢蠢欲動了,如果這只是一場簡單的行刑,那未免也太對不起那個亡滅的前朝。

莫嫮很安靜地跪着。

她知道該來的今日不會來。

那個從前朝一直伺候到本朝的老宦官到诏獄來看過她一次。他說,你母親是誰,聖上根本就不知道,他殺了很多人,原就不必一一問過姓名再殺。但是,他又說,你看你們現在,太太平平,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你們總說舍盧人待漢人不好,難道過去漢人待舍盧人便很好了?殺來殺去都沒什麽意思,太平才是最實在的。

莫嫮沒有做聲。

古公公又說,老太監我在宮裏幾十年,打打殺殺也算看盡夠了。你想要天下大亂,這心腸着實深毒。可是不行,老太監不答應。——你後日便要處斬了,被關在十五宅裏的小王爺不會知道。

她突然擡起頭,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好像要把他盯穿。許多日沒有進食,她的臉頰瘦成了月亮,一雙眼睛大得離奇,像個枉死的鬼,竟駭得古公公都後退了一步。

“他被關起來了?”她說。

老宦官笑了笑,“你也看得明白,聖上若有不諱,只有小王爺可以馬上安定局面。不然,難道真讓他去自投羅網、與聖上自相殘殺?這個當口兒,即便真是小王爺指使你的,老奴也絕不會讓聖上知道。”

她又靜了。許久之後,她說:“他不會自投羅網。他沒那麽傻。”

古公公哼哼了兩聲,“你還有什麽話?待你去了那邊,老奴或可幫你傳達一下。”

她皺起一雙秀麗的眉毛,似乎還真是費神地思考了片時,方慢慢道:“你告訴他……我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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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公公道:“就這樣?”

她說:“就這樣。”

天色愈來愈沉,像是直壓到了人心上。雪停了,卻不見太陽,只一味地刮風,自那簌簌的積冰上,低伏着,流竄着,嘯聲四散,變作疏冷的回響。

人群突然一聲驚呼——

一個人頭落地了。

骨碌碌地滾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父親圓睜着一雙眼,披散糾結的長發遮住了血流如注的脖頸,看上去就像沾血的烏黑線團。

莫嫮呆呆地,與自己的父親對視。

鮮血浸沒了她的膝蓋。一排死囚數過來,她是第三個。

想用這樣的法子,最直接地逼出他們背後的人。真是舍盧人的風格,不講任何迂回。

忽而,在無人注意的地方——

有一個伛偻的身影靠近了監斬臺,與監斬官交談了兩句。陡然一聲尖細的“聖旨到”——

好像戲文裏一樣,每到了必死的時刻,總會有奇特的轉折。

一直都挺直了脊梁骨的女孩,在聽見這三個字的一刻,竟然全身癱軟了下去,閉了閉眼,便自睫毛下滲出了淚來。

***

聖旨突降,道是幕後真兇已束手就擒,從犯皆得寬赦。

莫嫮呆呆地跪在地上,一旁的同伴給她解開綁縛的繩索。她的手腕已被捆綁得麻木,全身血流都沖到了腦袋裏,讓整個人都暈乎乎的。

她覺得好累。

她知道,晏瀾終究是去了。

去找皇帝,頂下了所謂“幕後真兇”的罪名。

他不惜讓天下大亂,也要保住她。

她的小王爺,做事從來是這樣愚蠢而沖動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顧眼前不管往後。

她不愚蠢,她不沖動,可是她都做了些什麽事啊?

她站起身,走了兩步,用衣襟兜着她父親的頭顱,全身都是血。也許是這種悍不畏死的表象讓遲遲未散的圍觀人群都害怕了,他們自發地給她讓出一條道來,或大膽或小心地打量着她。

真是可笑,我是為了什麽要苦心孤詣去殺舍盧皇帝的?而今我成了你們的談資笑料了。

她的步履越來越快,她只想将所有人都抛在身後。路上積冰很滑,她的鞋底早已破了,腳心被凍住,反而麻木,全身都在寒冷中麻痹,反而不疼痛。

她一直走,不辨方向地走,直到人群終于遠離,她仿佛是走進了一條小巷子,看起來渺無盡頭,其實當真邁進去了,立刻就撞上南牆。

竟是個死胡同。

就像她的人生一樣的,死胡同。

她抱着父親,身子沿着冰濕的牆面慢慢滑了下來,臉埋在父親的頭發裏,突然哽咽了一聲。

噠、噠。

兩聲馬蹄的輕響。

一個輕柔的聲音猶豫地響起:

“小葫蘆?”

***

莫嫮發現,數月不見,阿苦已變了很多。

阿苦就笑笑,說:“你也變了。”

兩人肩膀挨着肩膀,還像小時候一樣,坐在卑濕的街角,只是都說不出什麽話了。

阿苦仿佛措辭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你還活着就好,方才我都聽聞了,好兇險。”

莫嫮點了點頭,麻木不仁地道:“我爹爹去了。”

阿苦的眼神落在她懷中的頭顱,又立刻移開。她沒有說安慰的話,但莫嫮感受到了。她輕聲說:“我犯的錯,卻讓我爹爹受了罰。”

“他願意的。”阿苦突然說。

莫嫮略微愕然。

阿苦頓了頓,“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負責。他願意為你做的事情去死的,因為本來就是他讓你去做的,不是嗎?”

莫嫮側頭,阿苦的眼神是躲藏的,素來一往無前的女孩子,這時候卻好像籠了哀愁。莫嫮心中倏然一驚,好像明白了什麽,聲音發了顫:“當然不是——我們——你在套我的話嗎?”

阿苦說:“我為何要套你的話?”

莫嫮咬住了嘴唇。

“哦,我知道了。”阿苦将手在牽馬的缰繩上搓了搓,“皇帝一直在拷問你吧?其實到底是誰指使你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願意信什麽。”

“你什麽意思?”

“你的算盤,是不是想讓皇帝與小王爺自相殘殺?”阿苦笑了笑,“只怕皇帝并沒有那麽蠢呢。”

“你什麽意思?!”莫嫮幾乎要尖叫出來。

阿苦的身子微微一晃,她低下頭,莫嫮只看見她淨白如瓷的下颌,兩彎濃密的睫毛如新月輕掩,她柔嫩的臉上絨毛還未褪淨,神色卻已深不見底。

“抱歉,小葫蘆。”她開口,竟然說,“我不該這樣傷你。”

莫嫮近乎絕望的眼神漸漸平複下來,她想伸手撩開好朋友的額發看看她的表情,卻終究沒有動。她輕聲問她:“說說你吧,你怎麽回來了?我聽聞……胡皇後沒了,聖上仍然在滿天下地找你和仙人——你為什麽回來了?”

阿苦吸了吸鼻子,轉頭望向別處,“因為他回來了。”

“什麽?”莫嫮沒有聽懂。

“我方才去了十五宅,”阿苦卻把聲音放溫和了,好像莫嫮仍然是需要勸慰的,“小王爺還好好的呢,只是不讓見人。你有空的話,去瞧瞧他。”

莫嫮的眼光冷了下去。

阿苦又道:“往後我不一定能見着你了,你一定好生與小王爺處着。過去的事不必再想,既然聖旨特赦,小王爺又待你好,便誰也奈何不了你了。小葫蘆,過去承蒙你教了我許多道理,我沒你那麽靈光,可我知道一樁,那便是喜歡的人就要追,要在一起,要活着在一起。不要一時想不通就把人丢了,更不要輕易去死。因為你永遠都不知道,他會有多難過。”

她說了這麽一長串,似乎終于有些累了,停了下來,眼睫上仿佛落了冰霜,清瑩一片,映得眸光透亮。莫嫮安安靜靜地凝視着她,說道:“你很難過,是不是?”

阿苦怔了一怔,苦笑:“小葫蘆總是這樣聰明。”

莫嫮搖了搖頭,“可是阿苦才是最勇敢的。”

阿苦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望着天邊密密匝匝的層雲道:“我去找他了。”

莫嫮也站起來,看着她慢吞吞走到那母馬身邊,摸了摸馬兒的肚皮,姿勢難看地上了馬,再朝她咧出一個笑容來。

而後,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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