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無咎
往昔最是熱鬧繁華的九坊,入冬以來便全數歇業了。
這裏的大部分居民已經下了诏獄,或者去了不可知的地方,被朝廷發榜通緝。阿苦牽着馬走過狹窄僻靜的巷道,便看見花枝招展的扶香閣,一片死寂的扶香閣。香豔的氣味還留在鼻間,卻一個人影都沒有,踏上小桃樓的樓梯,空空作響,震得人心發顫。
母親的卧房中也沒有人。然而被褥淩亂,桌上甚至還有殘留的酒水,似是離開匆忙。阿苦踢了踢地上的空碗,轉身蹩去了自己的房間。
櫃子中仍留着一件白袍子,是上回師父在此處換下的。上回……那得是多久之前了啊。上回她将舊的拿出去,又将新的放回來,不管怎樣,她總是着意要多留下一些他的東西她才甘心。
到了此刻再去懸想當初,當初似乎都被封存在銅鏽的鏡面,那個疏離淡漠的師父,那個無理取鬧的女孩,和一些如今已成不足道的細微瑣事……
阿苦記得自己當時離去得匆忙,那件白袍都來不及收好。然而此刻它倒是平平整整地疊在櫃子裏,顯是精心地洗曬過了,衣料的銀邊紋路清晰可見。她略微愕然,想這是誰做的?
總不會是弋娘吧?
狐疑地将那袍子取出,欲放回自己的包裹裏,卻有一張白而亮的紙張掉落出來。
卻是她去年用來練過字的澄心紙,一面是她自己歪曲扭八的字跡“月出而蝕,從上始……”一面是十分潦草難看的三個字:
“法嚴寺”。
阿苦呆住了。
這是她老娘的字,她再不會認錯。
娘親……将師父的白袍子洗好、疊好,還收着她當初一筆筆練的字。
娘親……是不是什麽都知道?
知道她喜歡師父,知道她不該喜歡師父,知道她到最後還是喜歡師父。
所以她一定會來扶香閣取這件袍子,一定會看到這張字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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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娘親,任勞任怨做了十五年的娼妓,從來都是她的好夥伴——她似乎是直到這時候才忽然發現,自己的娘親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樣。弋娘從來不打她罵她教訓她,甚至還時常跟她湊在一起說其他女人的壞話,教了她許多男人女人的大道理,每每擠眉弄眼地問她有沒有看上誰家公子……
原來,對養了自己十五年的娘親,自己也完全不了解。
當自己一意孤行地跟随師父離開九坊的那一日,自己甚至沒有回頭看娘親一眼。她會很哀傷嗎?會很內疚嗎?會很憤怒嗎?
——娘親,也參與了謀逆大案嗎?
她抱着包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上馬便往法嚴寺狂奔。
風雪是突然間緊起來的。
阿苦原不會騎馬,說是策馬狂奔,其實全身都要颠散架了,眼前都冒出了金星。然而手心裏冷汗都凝了冰,端是提着一口氣撐着自己,馬蹄嘚嘚将積雪踏得四處飛濺,天空在這一瞬壓将下來,大風狠狠擦過她雪一樣的臉頰——
而後鵝毛大的雪花便落下,一片片,一層層,潑天飛舞,不講情面。母馬抖了抖鬃毛,她心中竟爾一慌,眼前又是大雪彌漫、根本看不清路徑,驚叫一聲便從馬上跌了下來——
跌下來的時候好死不死還緊抓着馬缰,于是母馬蹄下打滑,竟也哀鳴着被她拉倒。眼見得沉重的馬身将要壓在阿苦身上,一個青色人影倏忽低着身子将阿苦抱住,在雪地裏滾了兩圈才停下!
馬兒倒在了地上,無辜的大眼睛沖着不遠處的女孩眨了眨。
阿苦整個人被吓傻了,看見母馬如此,還愣愣地問它:“你傷到沒?”
“我無事,你呢?”一個溫和的聲音,正響在她的耳畔。她驚了一下,立刻掙出那人懷抱,回頭一看,卻是杜攸辭。
他亦緩緩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雪。那雙眼仍是空空無物,可阿苦卻無端覺得害怕,好像已經被他看穿了一樣。
“錢姑娘為何進城了?”他和藹地發問。
大雪彌漫眼底,她看不清對面男子的眼神。蒼青的身形如雪中的竹,枯涸,寂寥。可是他的聲音卻仍舊文雅,表情仍舊和善,他好像從來沒有沮喪或憤怒過。
她是多麽羨慕杜醫正啊。
“我是來找我師父的。”她輕聲說,“杜大人知道他在哪裏嗎?”
杜攸辭靜了片刻,“你去法嚴寺找他?”
阿苦低下了頭,“總歸是撞運氣。”
杜攸辭微微一笑,“錢姑娘這樣聰明,卻不肯直面現實。”
阿苦渾身一顫,牙齒輕輕咬住了下唇,不言語。
杜攸辭道:“我們先去寺裏,坐下來好好說。”
***
杜攸辭徑自将她帶入了法嚴寺的後院。
重重冰雪園林之後,仍是那間簡淨的居舍,不苦大師正與一個女人弈棋。
那女人背對着門口,柔發纖腰,只看背影,當真是風韻妖嬈。然而阿苦卻對這背影太熟悉了,腳步在門口再也挪不動,嗓子啞啞地喚了聲“娘”。
那背影于是僵了一僵。而後,仿佛掩飾什麽似的,弋娘漫不經心地問老和尚:“你還沒有告訴她?”
不苦大師看看她,又看看門口的女孩,仿佛有些不忍似的,“尚未。”
弋娘嘆口氣,将棋子一扔,登時棋盤上亂了一片。她籠着襖袖站起身來,走到阿苦面前,忽而頓住,伸出暖熱的手掌摸了摸她的臉,“怎麽哭了?”
這樣遭她一問,阿苦原本不哭的竟然也忍不住,大聲嚎啕出來:“娘!去救救我師父,去救救他吧!”
弋娘道:“乖,別哭,別哭啊孩子。過來,跟娘說,怎麽回事兒,啊?你師父,他不是帶你私奔了嗎?怎麽了,他出什麽事了?”
女人的聲音和緩,沙啞中自攜了溫柔,阿苦哭着撲在她的懷裏,哽咽地道:“舍盧皇帝要殺小葫蘆他們,師父去救了他們,可是師父自己卻不知哪裏去了……”
弋娘一下下輕撫着她的頭發,卻竟然并不驚訝,“嗯,娘知道,你師父是個好人,他把莫姑娘,和許多街坊鄰居,都給救下來了。我家阿苦真聰明,旁人都想不到這麽多的,好孩子,你怎麽這樣聰明?”
阿苦哭得氣都岔了,卻還是鼓足勁氣咬出一句話:“我才不要這樣聰明,我只要我師父!他幹嘛要救他們,他是我的!”
弋娘的手便停在了她的頭發裏。女孩的年輕的發,濃密烏黑,紮作流麗的髻,早在風雪中跑亂了。只要再往前伸兩寸,只要兩寸,她就可以掐住女孩的脖子了。
她終于是沒有這樣做,她只是略微悲哀地問她:“你爹和你師父,你會要哪個?”
懷裏的人兒哭聲乍停。
弋娘低頭,女孩小小的腦袋埋在她的胸脯間,就像小時候一樣。阿苦雖然不是她親生,卻也的的确确是喝着她的乳汁長大,當年那嬰孩虎頭虎腦,力氣蠻得像個舍盧人,旁人都笑話她,說她長大以後一定是個傻姑娘,這麽多年來弋娘自己也以為她是個傻姑娘——
可誰知道,她竟然這樣聰明,竟然一點就透。
阿苦從她懷裏擡起頭來,而後,放開了她。
好像完全不認識她了一樣,阿苦微微側頭看她,眼裏濕漉漉,臉上髒兮兮,但表情卻令弋娘心不斷地往下沉。
她想起公主臨終時分,虛弱已極的臉龐上笑容淡淡,輕聲與她說:“弋兒,這孩子生得俊,便不會很聰明。不聰明的孩子,都能活得自在。我只願她活得自在……”
唯願吾兒愚且魯,無災無難過一生。
可是,池将軍與公主的孩子……怎麽可能真的平凡終世呢?
“是我爹,對嗎?”阿苦怔怔地,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
弋娘道:“你會要哪個?”
她咬着唇,仿佛很艱難地思考了片刻,才找到破碎的措辭:“這不是,我要不要的問題。娘,不是這樣。爹他做的事,就該他自己來承擔。不該讓我師父來承擔,對不對?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負責,沒有讓旁人來負責的道理。”
弋娘沉默。
阿苦喃喃自語道:“對的,一定是這樣。我去找爹,我與他講道理,他雖然是縮頭烏龜,但他好歹曾經是個頂天立地的大将軍對不對?他應該聽我的……”
“阿苦,”杜攸辭終于忍不住喚出聲來,“池将軍已經……”
“什麽?”
“他已經沒了。”弋娘突然開口,冷冷地道,“舍盧皇帝清醒過來的第一道指令,就是派人去殺了他。”
阿苦臉色登時煞白,往後趔趄了兩步,幾乎跌進了杜攸辭的懷裏。
皇帝……好毒的皇帝!
她的父親……莫先生……小葫蘆……小王爺……還有師父。
他們,統統都不是皇帝的對手!
“不苦大師來告訴我這樁事,我不敢去給他收屍。”弋娘仍在訴說,眼神裏漸漸漫上了悲哀的死氣,“聽聞他當時正想去見皇帝,可是被人攔住,他被關了太久了,身子已經虛弱不堪,聽聞金衣侍衛只一劍就刺穿了他的胸膛,然後他們為了給昂統領報仇,将他切成了十八塊扔進了護城河裏……
“你說每個人要為自己做的事負責,可是昂統領是你師父殺的,為什麽他的屬下把賬算在了将軍頭上呢?可見這世上的人,都慣會遷怒和發洩的。”
阿苦突然轉過身去,低俯下身拼命地幹嘔起來。
“将軍他這輩子,有什麽錯呢?他與公主相愛了,敬毅皇帝卻将他全家抓起來逼他回京,他回來了,舍盧大軍便攻破了龍首山,他帶着公主往南逃,卻走散了,他遭到了舍盧人的伏兵,從此被舍盧皇帝關在十五宅,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敢相認,唯恐自己的身份會害了她無憂無慮的生活……九坊的漢人他們想刺殺舍盧皇帝,他便給他們做計劃,因為他是他們的将軍,他們都歸心于他,都相信只有他可以帶領他們複國……很可笑是不是?可是這就是你的父親啊。他這輩子,有什麽錯呢?”
弋娘還在不斷地、不斷地說着,絮絮地,像天空中紛亂飄落的雪花。阿苦聽得心頭發顫,此時此刻,這個養育她長大的女人,眼角眉梢竟隐隐似有一種光芒在閃動,像哭泣,又像歡喜,她不能懂,竟爾問出了聲:
“娘……你是不是……喜歡我爹?”
古怪的稱呼。可是兩個女子都很認真,對面而立,看得見彼此眼底的絲絲裂痕。
弋娘不再說話了。
似乎真是很累、很累了,雖然這麽多年來,她所苦苦守着的,實在只不過是那麽一個人、一件事、一段感情,她也累得只想就此倒下,死去。
阿苦伸出手,輕輕地握緊了弋娘。她低着頭,聲音輕得仿佛害怕驚動什麽:“娘,我過去不懂,而今我都懂了。我要去找師父,就同你不敢給我爹收屍,是一個道理。”
弋娘的身軀在微微發顫。
阿苦轉過身,對杜攸辭道:“勞駕杜大人了。”
杜攸辭沒有說話。他的空空的眼底,壓抑着沉默的微光。
阿苦邁步出門時,弋娘突然奔上前,手指摳進了門縫裏,倉皇地喊道:“阿苦,你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孩子,我……我不能攔你。但你要記得,我……我答應了公主,你但凡……你總可以回來找我的,知不知道?當年,當年公主就是在這法嚴寺裏生了你——”
阿苦閉了閉眼,自杜攸辭手中牽過了那匹母馬,輕聲說:“馬兒啊馬兒,帶我去找他吧。”
當那淺綠的影子漸而消失在法嚴寺外,弋娘整個人都自門框上滑了下去。
杜攸辭微微側身,聽了半晌風雪的溯洄之聲,說道:“夫人。”
弋娘擡起頭。風雪漫天的幕景中,青衣男子蕭瑟而清冷,“随我去救小王爺出來,你可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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