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歸兮 ...
乾元殿中,有一只前朝傳下的銅制箭漏。早已過時的形制,只是因為漏壺上的黃金龍首雕工精致而被安置于禦榻之側。
此時此刻,未殊就盯着那漏壺中的沉箭,一言不發。
它看似靜止,其實從未停止過流動。也許在不經意的時候,就會從午時沉到了未時。
時間就是這樣一個東西。如果他不盯着它看,他會懷疑它從來沒有變過。
皇帝要從琳琅殿過來,着實要費些工夫。但是皇帝堅持如此,也許在三宮主殿乾元殿,他會更有底氣也未可知。
但是未殊看見的皇帝,卻是一個躺在病榻上的老人,面無血色,眼窩深陷,氣息粗濁,瘦得驚人的手緊緊抓住禦榻的邊沿,拼命撐起身來,眼珠滾動了半圈,最終将目光投向了階下靜立的人。
他看了未殊很久,很久。這個由他一手養大的衛氏的孩子,神态從容淡漠,散散立在廊下——他過去竟沒發現,未殊是有帝王的底子的,那是一種骨子裏散發出來的雍容氣度。
而且,他還那麽年輕。
他八歲的時候,已能亡國。
可他到了二十四歲了,卻還是這樣一副優游卒歲的樣子,好像什麽都不在乎。
到底是他太淡泊人世,還是自己太較真?
可是不論如何,他終究是承認了。他承認了他所有的清高、淡雅、世外高人的樣貌都是裝出來的,他承認了自己策劃了靜華宮中的一切刺殺陰謀。
晏铄自己都不信,可是他自己信不信,也根本不重要。
他盯着未殊,緩緩開了口:“這會大約人都散了。”
未殊微微欠身,嘴角甚或還露出似有若無的笑:“微臣謝陛下恩典。”
皇帝卻道:“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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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問話很快,令人措手不及。
但未殊卻好像已預料到了。
他認真地道:“微臣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不能再置身事外。陛下對臣有養育之恩,然而臣二十年來也已報答了陛下,兩不相欠之下,臣自有臣的堅持。”
“你的堅持,”皇帝突兀地笑了一下,“便是慫恿旁人來殺朕,便是要亂了朕的江山?”
未殊默了默,道:“不錯。”
陰沉的天色之下,少年的容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空空蕩蕩的乾元殿,他的衣角被風拂起,飄舉,仿佛即将振翅飛去。皇帝微微眯了眼,想到一個很無稽的問題——如果此刻坐在皇位上的不是自己,而是這個少年,那麽……會怎樣?
他會比自己更優秀嗎?
他會比自己更孤獨嗎?
皇帝突然明白自己真的老了,他轉過頭去,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內官們聽見聲響,俱從外殿趕進來服侍,簾幕一重重被掀開,風雪的影跡突然瘋狂地灌進大殿,暖爐中的煙霭都被驅散了些,直露出黃金屏扆上騰舞的巨龍。
未殊仍舊安靜地侍立,寒風之中,那漏箭也随而輕微地一顫。
“那便如此吧。”皇帝咳了半天,終于道——
“你自己,去領死吧。”
***
世人都以為他是個長生不死的神仙,抑或妖孽。
可其實,他只不過是個孤獨的少年,而已。
他殺人,不知為何而殺人。他觀星,不知為何而觀星。他占蔔,不知為何而占蔔。
金衣侍衛帶着他走出乾元殿的時候,大雪覆蓋了他的眼睫與長發。他想起近十年前,自己算不清的那一卦。
卦象擾動,蓍草在水中漂浮不定。他已習慣了的黑暗裏水光粼粼,就如那人的眼,徹亮,專注,跳躍着火光。她如流星侵入了他的生活,而他甚至不能知道她究竟是誰。
她說,我會來還你衣服的。
他便信了。
她說,我跟你走,我相信你。
他便安穩了。
她說,你若不是個好人,我不會喜歡你的。
他便歡喜了。
茫茫星辰宇宙中一個孤獨的影,突然落在了實處,她捧着他,笑着望他,擔憂他,思念他,她嫩藕樣的雙臂纏緊他脖頸,微熱的吐息浸潤他胸膛,每一個迷蒙或清醒的晝夜,她一分分地占據了他的整個世界。
她與他原本絕不适合。
他理應龜縮在黑暗之中,安分守己一如日月星辰,從來不會錯亂了步伐。他并無多少長處,唯在于克制和忍耐罷了。
他理應……如果不曾遇見她。
他說,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
她卻說,可是,如果這世上任何人都與旁人毫無幹系,那也未免太無情了。
不論池将軍做了什麽,那也終究是她的父親。不論莫姑娘做了什麽,那也終究是她的朋友。不論弋娘做了什麽,那也終究是養育她長大的人。她的世界,就是由許多許多個人、許多許多種感情,維系而成的一個充實飽滿的圓,所以她幸福,因為有那麽多人關心她,而她也關心着那麽多人。
他與她,在這一點上,畢竟是很不一樣。
他只要有她一個,就夠了。
他只要她幸福,就夠了。
這是自私吧,一定是的。雖然他知道自己身為衛氏子孫亦自有這樣的責任,明面上似乎很高尚,但他深心底裏卻明白,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
我做這一切,只不過是為了你,罷了。
可是,你會知道嗎?
你還是不要知道了吧。
就如我九年的等待,就如我無望的掙紮。說到底,我甘心情願。
***
大理寺早已拟好了罪狀,判定了刑罰。是早在皇帝遇刺的當天就趕出來的。早在那個時候,皇帝就知道,該死的人是他。
皇帝派人暗中殺了池将軍死無對證,皇帝将九坊的人送上刑場逼他出現,皇帝把璐王晏瀾軟禁起來以便他最終嗣位——
皇帝所想的,實在是比他們所有人都要冷酷而長遠。
未殊忽然想笑。
大昌王朝的開國之君,果然非常人可比。漢人想讓他天下大亂,而他寧願保住仇恨自己的侄兒。
未殊望了一眼風雪洄旋的夜空,大雪撕開了一線光。冷風灌入他的衣袖,四面八風都是無邊無際的寒冷。這是在那座巍峨的漢白玉廣場上,二十八根華表背倚蒼穹,斷天而立,長長的丹陛一直向上延伸到至高無上的乾元殿,屋脊上被釘死的巨龍全身覆滿冰冷的白雪,而那一雙帝王之眼卻仍舊倒映着熠熠閃光的星辰。
他慢慢回轉身,朝那乾元殿撩袍跪下,額頭輕輕叩在了積冰的地面上,又直起身來。
這樣,他終于也可向那個死在自己面前的親生父親,做一個交代了。
十二名黑衣金邊的弓箭手,站在他身周三面,緩緩擡起了手中的弓。
***
風雪驟然瘋狂了起來,漫天攪動着渾濁的世界,那個女孩沖入箭陣中時甚至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那一聲突如其來的哽咽,剎那便被風雪吞咽去了。
夜幕之下,少女淺綠的襖裙近乎無色,她竟是憑着一己的蠻力推開行刑的侍衛往前沖,繡鞋底滑了幾步,而後連滾帶爬地湊近了未殊身邊,披頭散發地抱緊了他,全身都在簌簌發抖。
未殊呆愕了一瞬,即刻抱住了她,從亂發中捧起她的臉,急聲問:“你怎麽來了?你來做什麽?”
風雪就在兩人的臉頰邊擦過,凜凜有聲。夜空無垠,一片黑暗的視域之中,她的眼睛愈加地亮,像冷透的燈火,又像絕遠的星辰。她凝視着他,被風雪吹裂的嘴唇微微開合:“我一覺睡到了傍晚,你嫌我嗎?”
“怎麽會?”他眼中急躁的光芒忽然奇特地冷滅下去,聲音變得輕了,夜風呼嘯聲中,幾乎如模糊的夢影。他伸出修長的手指去揩她臉上冰雪的痕,卻觸到一片寥落的冰涼,像是凝固的淚。“你怎不在家等我?”
她啞聲道:“我怕我等不到。”
他頓了頓,“你先家去,我會回來的。”
她望着他,眼睛裏一無其餘的渣滓,他看見自己蒼白的影浮沉在那水波一樣的眼瞳中,心便不斷地下沉,下沉……
為何要來?
明明知道我很脆弱,我放不下。
為何還是要來?
“你要報複我嗎?”她低掩了睫,輕聲說,“我過去讓你等了那麽久,所以現在,你也要我嘗嘗這滋味嗎?”
他搖了搖頭,只是一遍一遍,手掌輕撫她的頰,“不是的,阿苦,我只想你好……莫姑娘不能死,天下也不能亂,這世上發生了那麽多事情,總要有人出來負責……我是衛氏子孫,”這話出口,他自己都覺滑稽,“我總有不得不做的事。”
她沉默了。
他說:“回去吧,阿苦。”
“我也有不得不做的事啊。”她忽然朝他傾力地一笑,“我要和你在一起,活着在一起。你敢不敢?”
那一笑如夜中優昙,竟令未殊晃了晃神。心志在她的笑容中一點點被消磨,可是不對的,不該是這樣的。他此刻如抗旨逃亡,豈不又要天下大亂?不,不可以的。
這天下若再亂了,那他所受的這十餘年的噩夢煎熬,豈不全都沒有了意義?!
他閉上了眼,一狠心,将阿苦用力狠狠地推了出去!
***
“放箭!”古公公不知何時已站到了遍身冷汗的大理寺卿身後,冷聲喝道。大理寺卿原已手足無措,吃這一吓,高揚了半天的手陡然劃下!
星野蒼茫,飛矢四射!
“放肆!”一聲斬釘截鐵的厲喝,震得箭镞的準頭都在空中一偏!而後便見一個明黃的身影自百級丹陛上匆匆而下,每一步都艱難而倉促,口中仍在大喊:“古知賢,你放肆!”
被未殊推得猛跌在冰面上的阿苦睜大了眼睛,濕漉漉的眼中全是師父蒼白的臉。那影像卻突然間放大了,猛然間是他撲将過來,将她整個人都狠狠壓在了身下!
後背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上,男人的身軀一僵,鮮血自雪白衣線上滲了出來,她顫了手去碰,他卻凝着她喚:“阿苦,阿苦……”
“師父……”
“阿苦,”他柔聲道,“我有句話……”
“陛下!”古公公的聲音破空響起,尖細如妖鬼:“陛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啪”地一聲,卻是箭雨中趕來的皇帝往古公公臉上狠狠甩去了一個耳光!
古公公整個人跌倒在地,而皇帝的身形立在黑夜風雪裏,蒼老而冷酷,“給我停下!”
古公公的眼神近乎絕望。
他是看着這個舍盧人一步步奪得天下的。
他是知道這個舍盧人有多麽殘忍的。
這個舍盧人,他弑兄、屠城、掃蕩河山,不是為了在這樣一天,前功盡棄。
可是此刻,他卻如一個最平庸的老人,踉踉跄跄地奔上前來,隔着數丈的距離悲哀地望着包圍圈中的兩個人。
那個少女,有着與他心愛之人近乎一模一樣的眉眼。可是神态卻不同——
妹妹曾經不敢求、不能求、最終也求不得的東西,這個女孩,卻大放厥詞要活着得到。
那麽堅定而亮眼的女孩,與她的母親,真是太不一樣啊……
風雪一層層疊上,如浪潮湧動在他身周。他閉上眼,感受到刀刃一樣的風穿透了他的胸膛,那個冷酷無情的聲音仿佛發自黃泉上回望的鬼影——
“我大歷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後一人,也一定會讓你斷子絕孫。”
晏铄忽然支持不住一般往後跌了一步,再擡眼,那個女孩已站了起來。
她扶着受傷的未殊,與他十指緊扣,昂起頭,冷冷地望着皇帝,話裏帶了殘忍的意味:“我承認了,你是個厲害的好皇帝。可是,你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皇帝沉默。
血氣随風雪翻攪,一夜、一語、一個眼神,就此蒼老了這個曾經馳騁萬裏的男人。
“陛下!”一旁的古知賢顫巍巍地道,“再不行刑,若待小王爺來了——”
“報——”一個城門守卒突然狂奔過來,聲音如鈍刀拖過了夜空,“陛下,不好了,璐王殿下帶禁軍過來了!”
***
星河之下,阿苦隐約感到那素來被自己痛恨的皇帝掠了她一眼。
那一眼深深,攜了許多種她不能理解的感情,又轉瞬被夜間的風雪吹散。
她幾乎想開口,喚一聲舅舅。
卻終究沒有。
猝然地低頭,手底已被未殊肩頭的鮮血浸沒。他的舊傷被箭镞撕裂開,修長的身軀墜在了她的懷中,面上卻兀自挂着笑。
“沒事的,”她喃喃,“不過一點小傷……”
他突然反手握住了她的。
她擡眼,眼睫上雪花驚落。
“你說得對。”他道,“我們要活着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千裏相許》到這裏,基本結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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