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博弈
進入五月,長安城裏的天氣悶熱難耐。
柳清歡蔫蔫地癱在坐席上,就像一條快要幹死的魚。這幾天那個窗戶外的神秘人沒再出現,柳清歡也懶得再去想這件事,反正敵不動,我不動。
赤桃站在一旁幫她扇着風,青栀快步走到柳清歡的面前,将手中雕着牡丹的漆盤放在了桌案上:“夫人,這是皇上賞賜給侯爺的河東乾和葡萄,侯爺特意命奴婢用冰鎮了一些,給您送來。”
柳清歡的眼睛一亮,當達官顯貴就是好!還能用上冰這種昂貴的東西!柳清歡感動得快哭了,她拿起盤裏的小酒杯往裏斟了一點酒,紫色的液體澄透清亮,還泛着絲絲冷氣。柳清歡将杯裏的酒一飲而盡,這感覺真是……透心涼。
“真是好酒!”柳清歡一邊贊嘆着,一邊又為自己倒了杯酒。青栀見她連飲了三杯,忍不住提醒道:“夫人,侯爺交代了,不可多飲。”
柳清歡在心裏翻了個白眼,侯爺一天那麽多事要操勞還要來管她喝不喝酒……
似乎是看出了柳清歡的小小不高興,青栀連忙又把漆盤上的小碟子擺到了柳清歡的面前:“這些鲙絲可是侯爺親手切的,夫人要不要嘗嘗?”
柳清歡低頭看了一眼,碟子裏的鲙絲顏色透明,極細極薄,看來侯爺的刀工很是了得。
她想了想,問道:“侯爺在正堂宴客?”
青栀支支吾吾了兩聲,還是答道:“是。”
“宴請的是什麽人?”
“是……是、是永福公主。”
柳清歡眨了眨眼,不就是一個公主嗎,至于這麽難以啓齒?她看着青栀微微一笑,問道:“侯爺和永福公主關系很好?”
“不、不是!”青栀連忙矢口否認,可是想想這麽回答也不妥,于是又解釋道,“公主府和侯府都在崇仁坊內,所以不時有走動,今日聽說也是公主突然到訪。”
“哦,這樣啊。”柳清歡看着碟子裏的鲙絲,卻遲遲未落下筷子。
青栀心裏着急,繼續解釋道:“侯爺和皇上、公主自小一起長大,所以感情比較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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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歡像在思索着什麽一般沒有答話,青栀看了赤桃一眼,赤桃會意道:“夫人,這鲙絲看上去就滑膩爽口,您還是趕緊嘗嘗吧。”
“恩。”柳清歡應了一聲,夾起一筷子鲙絲,蘸了一點旁邊的蒜泥蔥芥,一口吃了下去。
青栀和赤桃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試探地問道:“味道如何?”
“魚挺新鮮的。”柳清歡放下筷子,又為自己倒了杯酒。
赤桃和青栀對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睛裏看到了相同的憂慮。
夫人好像生氣了啊,侯爺會不會倒黴啊?侯爺要是倒黴的話,她們是不是也得跟着倒黴啊?
侯府的正堂,薛慕還在同永福飲宴。
永福看了薛慕一眼,笑了笑問道:“還是不肯請你的夫人出來讓我見一見嗎?”就連同她飲宴都不忘偷偷差人送去一碟切鲙,柳清歡到底什麽地方值得你對她這麽好?
薛慕微微垂眸,反問道:“公主為何執意要見她?”
永福道:“宴請女客不是理應請夫人出來作陪嗎?”
薛慕沉默了會兒,轉頭對一旁的侍婢道:“去請夫人過來。”
“是。”侍婢應了一聲,躬身退了出去。
柳清歡将最後一筷子的鲙絲吃下去後,一擡頭便見門口過來了一個眼生的侍婢。她對自己行了個禮,畢恭畢敬地說道:“夫人,侯爺請您去正堂。”
柳清歡小聲地“哦?”了一聲,她低頭想了一會兒,側頭看向一旁的青栀:“我今日的發髻如何?”
“非常完美!”青栀盡忠職守地拍着馬屁,別的不說……那個發髻可是她親手梳的。
柳清歡站起身來,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帶着赤桃青栀去了正堂。
正堂上有三個舞姬正在獻舞,柳清歡從後面進來時,一曲剛好終了。永福在她踏進正堂的時候眸光就瞟了過去。柳清歡最喜石榴裙,今日依舊是一襲紅裙加身,永福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頓了片刻,然後移了開去。
她第一次聽到柳清歡的名字,是從薛慕的口裏。那個時候薛慕光是提起她的名字,眼裏都滿是笑意。
後來她曾偷偷跑去看過柳清歡一次,長得又矮又瘦的,一點都沒有她好看。
這個觀點直到今天也沒有改變,在永福眼裏,柳清歡永遠沒有她好看。
柳清歡不知是什麽時候已經走到了自己面前,永福擡頭看她跟自己行禮,她豔紅的雙唇一張一合,可是她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她現在滿腦子都是薛慕在成親前一天,被召進宮中的情景。
金碧輝煌的宮殿裏,年輕的帝王坐在龍椅之上,眉頭微斂地看着站立在下方的人:“你明知她嫁給你是別有用心,還是執意要娶她?”
薛慕點了點頭:“是。”
他的聲音擲地有聲,尾音落下以後殿上安靜得有些突兀。
衍帝還是看着他,又問:“永不後悔?”
薛慕沉吟了片刻後,答道:“人生如棋,落子不悔。”
衍帝一時有些無言以對,他沉默了好一陣,才道:“薛慕,于私你是我自小的至交,于公你是我大承不可或缺的重臣,如果柳清歡真的加害于你,就算你不追究,我也不會放過她。”
薛慕垂了垂眸,似是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向衍帝保證:“我不會讓她這麽做。”
薛慕走後,衍帝對着空曠的大殿,突然開口道:“死心了嗎?”
屏風後緩緩出現一個人影,永福走到衍帝跟前,只咬着自己的嘴唇不答話。
衍帝看着她,耐心地等着她回答。
永福的臉色不怎麽好,她深吸了一口氣,答道:“永福的心永不會死,但……我願賭服輸。”
只是她卻不知道,那日和自己定下一場豪賭的,又豈止她一個。
“公主?”柳清歡見自己過來後,永福就一直盯着某處出神,忍不住叫了一聲。永福回過神來,看着柳清歡的臉,突然就沒有心情繼續酒宴了。
她對着柳清歡哼了一聲,站起身來看向薛慕:“過幾日我約了皇兄去西山狩獵,侯爺也一起來吧。”
薛慕應下,永福再也沒看柳清歡,徑直帶着下人返回公主府。
柳清歡站在永福的桌案前,無辜地看着薛慕:“公主好像不喜歡我,你不應該叫我來的。”
薛慕笑了笑,從坐席上起身,走到了她的身邊:“清清,最近可有去看過點點?它長大了不少。”
“真的嗎?”柳清歡的注意力頓時被轉移到了小豹子上,“說起來是有好幾天沒去看過它了,侯爺要是無事,不如陪我一起去看看?”
“好。”薛慕執起她的手,走出正堂。
兩日後,柳清歡聽聞薛慕六歲的表侄兒來了侯府做客,她在心裏無語了一下,這一定又是老太太的主意。
這幾日每日去跟老太太請安,她都旁敲側擊軟硬皆施地讓自己跟薛慕同房,可同房這種事也不是她一個人可以獨立完成的……現在是準備利用小表侄來施加壓力嗎?
唉,她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老太太一天也沒別的可做,只能操心操心抱孫子的事。
她看了看身邊的兩個丫鬟,問道:“聽說今日侯爺的表侄兒來了府上,你們可知他現在何處?”
青栀道:“他一來就纏着侯爺教他武功,說不定現在還在花園裏練武呢。”
六歲就這麽拼嗎?不過他真的拿得動兵器嗎?
柳清歡想了想,起身往花園去了。
隔着老遠就能聽見厚重的破風聲,還夾雜着小孩子的擊掌叫好聲。柳清歡又往前走了幾步,見薛慕身着一襲月白色的袍子,正在舞槍。
他的槍法俊逸,猶如枝頭花瓣搖曳生姿,卻又招招虛實結合變化多端,其出招銳利撤招迅猛,槍式險峻勢不可擋。
薛慕舞完一套槍法,收槍站定,只有衣袂還借着風勢微微擺動。寧弘飛撲上去抱住他的大腿,直嚷嚷道:“表舅好厲害!教我教我!”
柳清歡在一旁看着,覺得這個畫面配合上“抽我抽我!”才更完美。
薛慕撕開自己腿上的狗皮膏藥,看向了一旁的柳清歡:“清清,找我有事?”
柳清歡走上前去笑了笑道:“我聽說表侄兒來了,所以過來看看。”
寧弘這才看向柳清歡,前些日子聽說表舅終于娶了媳婦兒,難道就是這個人?
柳清歡見他看自己,微微彎下腰,笑着對他問道:“你很喜歡練武?”
“嗯!”寧弘重重地點了點頭,“我長大以後也要像表舅那樣上陣殺敵!”
柳清歡的嘴角彎了彎:“我小時候也認識一個人,和你一樣喜歡習武,他每日三更起床,四更舞劍,五更耍刀,六更練拳,日複一日,風雨無阻。”
寧弘似乎被這個例子激勵了,一臉專注地看着柳清歡:“然後呢?他有沒有成為大将軍?”
柳清歡語氣輕快地答道:“然後他掉進河裏淹死了。”
寧弘:“……”
人生的玄妙之處,就在于你永遠猜不到下一刻會發生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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