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乞的春天
七月初二鬼門開。小時候常聽老人家說,月黑風高殺人夜,不好好呆在家裏就會惹到髒東西。
沒想十多年後,小乞偏偏要挑殺人夜,還偏偏要去惹髒東西,而且不是一個鬼,是一群鬼。
說起抓鬼,小乞萬分得意,她可是自學成才的一代楷模,就憑爹爹留下的天書,她就學會了抓鬼十八招,每招都沒個重樣的。
那本書現在何處?不好意思,當初沒紙擦屁屁,她拿來撕了。不過這不是重點。想當年,她殺過廟鬼,屠過豬魂,從金華一直殺到饒州,圈裏人都說了:“小乞長得醜是醜了點,不過刷子還是有兩把。”
嗯,這圈裏人就是賣她東西的黃大毛,每次去買符紙啥的,他都會說這句話。
小乞被黃大毛誇了三年多,但是眼下第四年,也是她人生的第十五年,黃大毛可能又要少個買家了。
小乞沒預料到這筆生意如此兇險,這群女鬼被她用符火燒了之後,一團團烏黑、半黑且血肉模糊的身子竟似面團般揉在一起,十幾個頭顱胡亂接連,就像大過年門口挂得辣椒串似的。
這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樣啊!小乞傻眼,她連嘆氣的機會都沒,甚至還沒看清,“呯”的一下就被打飛了。
“天幹物燥,小心火……哎喲!”
打更大爺一聲慘叫,被飛來的東西撞趴在地,不用多猜,這“東西”就是小乞了,她雖是安穩落地,但不幸的是,她把人家壓掉大半口氣,連人家頭頂的陽火都壓滅了,這下鬼氣更甚。
一陣陰風吹來,卷走了貼在門楣上的鎮宅符,再滅掉大爺手裏的火把。小乞見勢不妙,暗罵了句:“我咧個去。”接着咬破手指頭,在打更大爺額上畫道平安咒。
與此同時,打更大爺那聲“哎呀”傳到了三條巷子之外,正好初來乍道的柳後卿攜跟班在巷中,聽到這聲便尋了過來。
小巷內霧蒙蒙,腳下的卵石子反出冷月一抹光,柳後卿仔細沿着這光、尋着聲來到一座舊宅前。這時,霧悄然散去,一扇半掩着的大門露了出來。他擡頭只見朱門漆落,門上年畫也褪了色,再往縫裏瞧去竟是流光溢彩,偶聞莺歌燕啼。
“應該就是這兒了。”
柳後卿暗自說道,無意間一瞥就見有人躺地,此時他心裏明白個大概,心想這兇宅挺棘手,接着他再把眼睛往旁移,發現那人旁邊不知蹲了個什麽東西。天暗,柳後卿眼神也不好,一丈之內,男女不分,三丈開外,人畜無別。
不巧,小乞正蹲在人畜無別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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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時,小乞正在猶豫是否沖進去再戰,她擡頭看到這兩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家夥,不由愣了下。
這半夜三更的,這兩人在幹嘛?小乞瞧上柳後卿,兩眼不屑地上下掃,心想:哪裏來的公子哥,拿把折扇搖啊搖,學人家唐伯虎;之後她又看看其跟班,他身材偉岸英武,兩根張毛似的眉毛飛斜入鬓,快要豎上天。
難道是搶生意的?小乞警惕,細打量又覺得不像。忽然,天飄起了細雨。她擡頭不由暗罵了句娘。
“公子,像是要下雨了,我們找個地方避避。”
“嗯,好。”
那二人像是不知道小乞的存在,悠哉悠哉地進了那棟宅子。
小乞回神後,脫口大叫:“喂,別去啊!”
話音未落,人就沒影了。宅門被陣陰風帶上,“咯吱”一聲,街上陰冷死寂。
這兩倒黴蛋變成人家宵夜了!小乞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她在宅前轉了三圈,終于咬牙下了狠心去救人。
小乞一腳把門踹開直往裏沖,本以為會看到殘肢斷臂等血腥場面,卻沒想到這十幾個女鬼恢複人樣,正與剛才進來的人調笑。
一鬼說道:“哎呀,公子好酒量。不知公子打哪兒來呀?”她嬌滴滴的聲音聽來悅耳,與先前罵“臭道士”時判若兩人。
小乞在院中愣了會兒,只聽有人回道:“在下乃金陵人士,無意路過此,多謝各位娘子款待。”
說此話的人正是柳後卿,他側首看見闖進門的小乞,稍稍一愣,然後視她為無物繼續與衆鬼談笑。
突然,他跟班大叫:“哎呀,鬼啊!”話音剛落,衆鬼抖擻,以為自己被識破,誰料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說的那個鬼竟然是小乞。
什麽?鬼?!小乞聽到這話鼓起腮幫子,雖然自己臉上有兩塊紅胎記,但是吐得還是人氣,這夥不要命的色鬼,連人鬼都不分,活該被吃。
想着,她決定不救這兩倒黴蛋,可剛走到門處,她又反悔了,咬牙跺腳折了回來。
“臭道士,別壞我們好事!”
淩空隔音,分明出自那些女鬼的口。小乞緩了腳步,厲起眼色,使了勁地朝柳後卿他們翻白眼,示意倒黴蛋快跑。可他們非但不理,還喝酒吟詩,逗得女鬼們掩嘴嬌笑。
哎喲,公子哥兒呀,你沒看到那鬼白乎乎的腦花滴在你手背上嗎?
哎喲,另一個的口水加血水掉你酒了!
老天爺,你筷子上夾的可是別人眼珠子!
小乞實在看不下去,兩步并一步沖到柳後卿面前,一把抓住他手腕,随便扯個名字,大聲道:“王大錘!你老婆和兒子找你呢,別在這裏混,快滾!”
說罷,她往他肩上一拍,燃起三把陽火,再一把将他扔出門外。
梁子就這樣暗結上了。
“卟嗵”一聲,柳後卿摔在地上嘴啃泥;再“噗哧”一聲,他額頭及肩處的陽火滅了。其大塊頭跟班追過去驚呼:“柳公子,你沒事吧?”
“呵呵,沒事,沒事。”
姓柳的撥起半陷在泥地裏的下巴,然後優雅起身,從容拍掉臉和衣擺上的爛泥,再抹去磕牙磕出來一嘴血,接着款款轉身回來了。
發飙的女鬼立即換了張芙蓉面,繼續替柳後卿斟酒。小乞呆若木雞,她看到這位公子哥談笑風生,順便把手上沾的血抹在案腳上,然後若有似無地結了個手印。
你妹的!果然是來搶生意的。
小乞恍然大悟,沒想這年頭生意難做,連鬼都看臉。先前女鬼不待見她,還笑她比她們還醜,這二位來了,它們竟然沒覺異樣,還大獻殷勤。
小乞不服,但她瞧了這兩人長相便知自己輸了七八成。姓柳的看不出多厲害,一雙鳳眸倒是花得女鬼魂魄亂顫。他那跟班虎頭虎腦,說好聽的叫剛正不阿,實際些就是長得副二愣子相,看人都瞪着眼。
小乞心裏雖然不舒坦,但是她又暗暗地松了口氣,這些鬼太厲害實在打不過,現在算是多了兩個幫手,不至于命喪于此,只是這銀子該怎麽分好?
她手抵下巴,凝眉思忖。就在這時,柳後卿拿出一支紫竹笛,和顏悅色笑着道:“各位,在下獻曲一首,請各位笑納。”
說罷,他吹起《滿庭芳》,笛聲悠揚,樂音悅耳。
小乞聞到一股藥味,抽着鼻子狂嗅,而那些女鬼徒然色變,本是一張張花容月貌,眨眼間就是青皮白眼,個個捂耳大叫,凄厲哭嚎。
小乞打了半個時辰,人家一支曲子就輕松搞定了。
曲終,鬼滅。宅內已經無鬼影,只有那姓柳和他跟班坐在那處咪咪小酒,繼續視她為無物。
小乞巴眨兩下眼,厚臉皮地“卟嗵”跪在柳後卿面前。
“師父,請收我為徒。”
江湖人講的是什麽?當然是臉皮!出來跑江湖的,哪有臉皮不厚?
小乞見識了那人的厲害,就像尾巴似地跟在人家身後,左一聲師父,右一聲師父,沒想這姓柳的傲氣,理都不理。
這也難怪,小乞把人扔出去時,壓根兒沒想會有求人的一天,再說她也沒覺得錯,人命關天,手勁自然就大了點。
但是柳後卿不這麽想,眼前這瘦不拉幾的熊貓眼根本就是半吊子。沒被鬼傷到,卻被這半吊子摔出一片青紫,真是有損英明。
收他為徒,哼哼,做夢!
雖然受盡姓柳的眯眯眼,小乞毫不言棄,她一路追在他身後,從晚上追到白天,順便拐個彎到李財主那裏去讨了收鬼的錢。
“李老爺,那裏幹淨了,錢該結了吧?”
小乞舔着臉,搓手直笑。李財主找她時愁眉苦臉,聽到鬼滅幹淨了,又是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樣。
“早上管事的去看了,你折壞了我牡丹一支,還打碎玉碟三個,這些可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你賠給我嗎?”
哈,又一個想賴賬的。小乞就知道他會有這出,幹脆撕破臉,吊兒郎當地奸笑道:“李老爺,你可聽過江湖人不好惹?我們既然能收鬼,也能放鬼。不給錢可以,我就把那十幾個女鬼放到這大宅子裏,讓她們找你算算風流帳。”
李財主一聽,刷白臉色,心不甘情不願地讓管事拿銅錢出來。小乞拿到手之後數了數,兩手抱拳還一禮,然後就屁癫屁癫地走了。到了門處,想找那姓柳的高人,沒料他正坐在對面茶館裏,像是在等她。
唉!有戲!
小乞沒多想又跑過去拜師,柳後卿薄唇一抿,似乎略有嫌棄。小乞銅牆鐵壁般的臉皮裂了道細縫,她一笑,把這縫遮了過去,低頭哈腰道:“高人莫嫌,我是金華人士,憑些小手藝讨口飯吃。昨日見高人出手,實在佩服,這行走多年還真沒見過像您這般的,若高人不嫌棄,請讓我跟您身後跑跑腿、打打雜……”
“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誰嗎?”
話還沒說完,一句兇巴巴的話橫、插、進來。是那虎頭虎腦的跟班,正瞪着眼瞅她。
小乞扯起笑臉,回敬道:“嘿嘿嘿,這位小哥我還真不知道你家公子是誰。敢問小哥,你知道我是誰嗎?”
跟班被說得語塞,眼珠子又瞪大一圈。這時,許久不發話的柳公子終于莞爾一笑,他暗地裏摸摸錢袋,空的;再瞧瞧桌上酒菜茶點便開口道:“阿奎,別為難人家。”
話落,他親切地拉了凳子請小乞坐。小乞受寵若驚,連道幾聲謝,坐下之後,她偷偷地打量了這位柳公子,發覺他笑起極好看,眸若朗星,閃得她頭暈。
柳後卿又笑問道:“小兄弟吃什麽?”
小乞心裏咯噔,自己明明是女的,不過轉念一想,自己長得醜,又是副男兒裝扮,小兄弟就小兄弟吧。
“小二,給我來五屜包子!一碗紅燒肉!”
“呵呵,小兄弟,太客氣了,我們可吃不完這麽多。”
包子和肉上桌,小乞呵呵一笑,不解釋,自己拿了四屜,分給柳公子和阿奎一屜,然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柳公子與阿奎看呆了,待她四屜包子吃完,他們連筷子也沒動。
“不吃嗎?別浪費了。”小乞兩眼放光,不等他們回話,又搶了兩包子塞嘴裏。她身上覆了個灰影,猶如薄霧,狀如骷髅,随着她的動作大口咀嚼着紅燒肉。
柳後卿與阿奎面面相觑,然後放了筷子起身要走。小乞見之連忙擦了嘴,含着東西含糊不清地說道:“二位,還沒付錢呢?”
“錢?”
柳後卿回眸,他看看小乞身上的鬼,再看看小乞,凝神思忖之後,莞爾道:
“我們身上沒錢,這頓你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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