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黴兄(十四)

其實抓鬼這行當重男輕女、重老輕幼,人家見你是個女的且年紀又小,難免會嘀咕:這人不靠譜。小乞為糊口兼存錢上京,大半日子都在女扮男裝,冬秋兩季還好不用裹胸,夏天就慘了,一塊大布纏着又悶又熱,還容易長痱子。

這是為什麽?不就是為了提高身價,多賺點銀子嘛!而小乞的“錢”途與未來被這死鬼一撓,全都泡湯了,這是逼死人的節奏!

小乞怒火中燒,氣得七竅生煙,正當屍鬼要撓第二下時,她仰天咆哮,随後猛撲過去,獸性大發地一根接一根把屍鬼拆成塊。拆完之後,小乞不解恨,死命地踩碎它的骨,再踹飛它頭顱。

骨魔呆怔,興許是被她蠻力吓到了;白虎也呆愣,銅鈴般的眼又圓了圈;至于柳後卿,臉色不怎麽好看,他想起那兩條被扯破的褲子,其中一條中間的方便洞還被縫得死死,不知怎麽的,他忽然有點蛋疼。

就在小乞張牙舞爪,開始大殺四方之時,骨魔發出一聲陰冷低吼,或挂或粘在其身上的頭顱,咯咯咯地打起顫牙。這一陣怪響低而急促,催命似地回蕩于整個洞中。

柳後卿緩回神,預感不妙,他連忙虛空畫符立起一道金剛牆。說時遲,那時快,結界尚未建穩,骨魔身上幾百個鬼頭瞬間離體,它們打着顫牙一路狂咬,如疾風暴雨向小乞襲去。

看到這麽多骷髅頭砸來,小乞不由呆怔,連手中大骨棰都忘記掄了。柳後卿見她站在那處冒傻氣,閉起眼無奈嘆息一聲,緊接着他飛身而去,以身為盾護住了小乞。

小乞只見一白影閃來擋在她面前,随後骨骼頭驀然停住,它們像是撞上透明牆,“噼哩啪啦”應聲而碎。這些碎片落地,堆起半丈高的骨丘,依稀能見其中人頭模樣。

小乞不禁戰栗,雙目怔怔地看向一個又一個幽深漆黑的眼窟窿,它們仿佛在無聲哀怨,說自己無□□回,此時,小乞的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些骨頭何嘗不是人?它們曾經也活過。

正當她這麽想,柳後卿突然收手握拳,金剛牆驀然崩坍,緊接着又以雷霆萬鈞之勢壓向骨丘,瞬間就将這些帶有殘魄的鬼骨滅得連渣都不剩,幹淨利落且殘忍。

小乞目瞪口呆,她以為柳後卿會留一點轉世的機會,沒想竟然這麽一鍋端,手段實在有些狠。

不過骨魔也不是吃素的,一跺腳山洞抖三抖,眨眼間成千上萬只鬼手破土而出,好似一片青黑色的麥穗,豎在那裏掙紮扭動。

這個山洞成了修羅地獄,小乞一個不留神,就踩入鬼爪的手心,她的腳踝被兩只手一把抓住,絲毫掙脫不了。與此同時,白虎也陷入險境,雪白虎皮被鬼爪抓撓得血淋淋,白虎脫不了身便大聲嚎叫,聽來半怒半痛。

骨魔得意,耀武揚威,它擡手将碎骨組成一條倒刺骨鞭,連在臂上朝柳後卿甩去。

千鈞一發之際,柳後卿拿出紫竹笛,可還沒吹出一個音,笛子就被骨鞭打落在地。鬼手們争先恐後要去搶,沒料一觸到此物,立刻燃盡成灰,轉眼地上焦了一片。骨魔生氣又一跺腳,地上瞬間冒出更多鬼手,密密麻麻,數不盡。

看柳後卿神定氣閑,小乞急了,她不由扯開嗓子大叫:“姓柳的,你他娘的倒是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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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吼過後,洞內鴉雀無聲,凡是能動之物皆齊齊轉向小乞,像是在打量這個傻大膽。不過此時可不是內讧的時候,柳後卿挨了她的粗口仍溫文爾雅,正好趁這些魔物發怵時,他把那支笛子撿了,沒想放唇下一吹,全都是噪音,調都走到九霄雲外去了。

魔音穿腦,實在難聽至極。柳後卿倒是逍遙,沉溺于嘎紮笛聲中,越吹越有興致。骨魔鬼手還沒滅去,小乞倒先中招,昏倒在地上吐白沫,同她一樣的還有那只白虎。

“別吹了!難聽!”

終于,骨魔發出人聲,地上鬼手也似忍受不住,甘願搓骨成灰,轉眼之間山洞就恢複原貌。

柳後卿停下催命曲,走至骨魔跟前,擡首道:“現身吧,我知道你在搗鬼。”

骨魔發出兩聲冷笑,窟窿似的眼直勾勾地對着他,柳後卿清楚,有人正隐藏在這雙窟窿後窺視。

骨魔又道:“沒想他們會派你過來……柳後卿這麽多年能再見到你,真是不容易。”

低聲重疊,聽不清是誰,也聽不清多大年紀。

能這般順口地叫他,定是熟人。柳後卿不自覺地警惕,不過歷經千帆,他怎麽還記得當年有那些敵手。

柳後卿不想與其寒暄,開門見山:“你想做什麽?”

那人沉默不語,骨魔也似沒了生氣,像塊石碑豎在那處。

過半晌,一絲尖笑驀然響起,聽來近在咫尺。柳後稍稍側首往兩邊瞥去,人應該就在這處,想着,他手作蘭花,腕一旋結起手印,沒料,那個聲音又突兀地響起。

“別來這套,都玩膩了。柳後卿,既然是你,我就想送你一件東西。”

話到此,那人故意一頓,柳後卿又問:“什麽東西?”

他沒再回答。

幾記清脆骨響,骨魔開始散架,先是手、後是頭……一堆白骨如瀑布,翻湧而下。

“這就算見面禮吧,不和你玩了。”

那人悄無聲息地走了,像是玩得不高興,臨走之前順手推倒自己的玩物——骨魔。

柳後卿所設的追魂符只抓到個影,灰蒙蒙地虛糊不清。他凝神看着影子,深思片刻,收掌捏散。

會是誰呢?又與他有何舊仇?

柳後卿記不起來,他豎敵太多,想殺他的人也太多,不管是三界中,還是五行外。

罷了。柳後卿暗自說道。如今他只差最後半步,只要跨過去,他就能如願以償,千年所受的苦不就為此?或許這就是他最後一劫,渡了自會位列仙班。

想到此處,他無心在這腥臭的洞裏多呆,前途多坎坷,他必須要找到這搞鬼的人。

接着,柳後卿叫醒那只躺地大白虎,然後徑直離去。

小乞醒來又變天了,每次她總在緊要關頭昏倒,然後莫明其妙地出現在另一個地方——這回是黴兄的家。

小乞起身時周遭沒人,曹大曹二兩鬼也不知去向,她心生好奇,想穿好衣裳出門,低頭一看,她頓時想起自己穿幫的事實。

“啊!!”

小乞抓頭大叫,心中一百個不甘,她草草地穿起衣裳出沖去,想要抱腿解釋,但是柳後卿和阿奎不見了,房中連個人影都沒,看着空無一人的宅子,她茫然呆立,些許寂寥悄然而來,沉沉地壓在她心口上。

又要一個人了嗎?

小乞難受至極,不知不覺鼻子發酸,她不停地吸鼻,故意睜大眼,生怕軟弱化成淚,不小心會流出來。

沒東西可收拾,身上無分文,小乞在原地轉三圈,摸摸衣兜垂頭走了。剛到門處,她聽到一陣嬉笑,忙不疊地擡起頭,原來是黴兄一大家子和柳後卿、阿奎回來了,他們手上又是雞鴨又是魚肉,黴兄手裏還提了兩壇酒,興高采烈地走路都打飄。

曹二媳婦眼尖,首先看見小乞,她揚起手,開口笑道:“小乞,你怎麽出來了?”

一聽有人在叫,小乞臉紅,急忙往回跑,進了房裏關起門。

外頭一陣笑,小乞咬下唇,心裏罵咧:有什麽好笑的!罵過之後,她又有些高興,剛剛噙住的淚,忽然決堤而出。

“小乞出來,有你愛吃的燒雞!”

阿奎把門板拍得“啪啪”直響,小乞倉惶地抹去淚珠,吸吸鼻子,然後若無其視地開了門,她一擡眼就看到阿奎裂起的大嘴和兩顆閃亮的虎牙。

“把手洗了吃飯去。”

阿奎待她和平時沒兩樣,小乞不由納悶,她忐忑不安地洗完手去了堂屋,看到男女兩桌不知該坐哪兒。

這時,黴兄開口道:“小乞,随便坐。”

小乞東張西望,最後還是挑柳後卿身邊的位子坐下了。她一直低頭,時不時地往他那裏偷瞥,好幾次想解釋,可見到那張面癱臉,欲言又止。

一頓飯,小乞低頭沉默,吃了幾口就不動筷子了,倒黴兄心思細,見她與以往不同,便關心地詢問起來。

“小乞兄弟怎麽了?菜不合胃口嗎?”

黴兄似乎還不知道她是女的,依舊稱她為“兄弟”,如此一來,小乞更不知如何是好,她看看柳後卿,尴尬地傻笑起來。

小乞不敢問黴兄家的事,見他們喜氣洋洋,她猜想事情應該解決了。席上,黴兄起身敬酒,情至深處,甩擺跪于柳後卿面前,且哽咽道:“柳公子,您的再造之恩,我們曹家沒齒不忘!大恩不言謝,這杯酒我敬你!”

話落,黴兄仰頭飲盡,柳後卿受了他這一跪,喝完酒後,他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鄭重其事交于黴兄手中。

“曹兄,千萬記得,若有朝一早你考取功名,做了此地父母官,可得把這信好好念念,不過在此之前,莫打開。切記,切記!”

黴兄一聽,肅然起敬,連忙入內室将信藏好,再出來與柳後卿喝酒談笑。或許黴兄沒想到,五年之後他還真地當上縣太爺,而這信中所寫之處就是山賊寨,因此,他又将會官升三級,成為知州。

黴兄家的案子就此告一段落。小乞身份暴露,柳後卿暫時沒找她碴。

後來,小乞得知,京城已經派來朝庭命官,要重審謝家當年血案。其結果就是謝家徐管事,連同山賊頭子合謀殺人奪財。徐管事畏罪潛逃,而山賊們似乎銷聲匿跡,歙縣這條經商道太平不少。但是他們所除掉的屍鬼或許只是部分,還有化為人形的屍鬼游蕩在世間,混跡于人群,他們鞭長莫及。

至于亂判案的李知縣丢了烏紗不說,還身陷林囹圄,在入獄時他大呼冤枉,死咬自己沒判錯,仿佛如此一來就是蒙蔽世人眼目。而那位英俊潇灑的知府大人……不幸,被人發現死在家中,死狀甚慘。

聽說,他是死的時候在書房,背靠椅,頭仰天,進去送茶的丫鬟吓得魂飛魄散,出來之後,一直喃喃說:沒了……眼珠子沒了……

的确,知州大人兩只眼珠沒有了,他的眼像被誰當做燭臺,眶裏灌滿了紅蠟,這溢出的蠟油挂在頰邊,就如同兩行詭異血淚,而他的嘴卻似在獰笑,嘴角僵硬,像被兩根細線往上提起。

小乞聽到這一消息,非常痛心,這麽俊美的玉人怎麽死得如此凄慘,不過她想起他那塊玉上的獸樣就覺得不安,可惜的是玉不見了,聽阿奎說翻了整個山賊洞都沒找到,但是他的小奎可是找回來了。

阿奎得意洋洋地拿小奎拿出來給她看。小乞見之,兩眼一翻,差點吐血身亡。

這是什麽玩意啊?!不就是一只老虎布偶嗎?!

接着,他們兩人就為此吵架動手,打到一半,柳後卿來了,他冷眼瞥下小乞,對阿奎說:“我們走吧。”

小乞的笑頓時凝在嘴角,他這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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