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16|家發||表 (1)

小乞緩回神,剛才要吃她的餓鬼已經不見蹤影,她茫然四顧,前邊竹林竟然慢慢消逝,最後成了一幅水墨。小乞不由打了個寒顫,再睜開眼時,她仍是在石室中,被粗鐵鏈五花大綁,先前被餓鬼咬的地方隐隐作痛,她伸出去摸手臂,竟然完好無缺。

難道這又是個怪夢?小乞不明所以,擡眸看去,這壁上的獸紋與門的方向,與之前一模一樣。

“她醒了。”有人說道。

小乞不由斷了思緒,她認得這個聲音,是玄清,一想到他的欺瞞背叛,她就怒不可遏,兩眼怒瞪,幾乎要噴火。然而沒過多久,她突然發覺除他之外,石室中還有另一個人,此人深隐暗處,隐約只能見個輪廓。

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小乞自覺落入大圈套,兇多吉少。她抿起嘴,輕聲哼笑,随後用極為輕蔑地語氣說:“都把我捆成這樣了,還站在暗裏做什麽?有本事全都出來!”

這番虛張聲勢不知是否奏效,小乞心想既然已到這步,幹脆就把事情弄個清楚。

如她所願,話音剛落,石室裏就回蕩起一陣低笑,這笑仿佛源自壁上的獸嘴,從四面八方壓了過來。

小乞辨不清其方向,聽得心慌,可她故作鎮定,面上做出不以為然狀,片刻後,她想見的人終于現身了,他就如一縷青煙飄至她面前,然後再聚成人形。

小乞擡眸看着他,一時間有些愣神。這是張何其精美的臉,眼口鼻耳如玉雕,一分一毫都似量好的般。他所着的玄雲錦銀絲滾邊,金絲繡紋,走向她時,袍擺如水逶迤,皆是一副帝王之氣。

“小乞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他一笑,彎起眉眼,先前不可侵犯的尊容,轉眼又變得淘氣起來。

小乞只覺得一盆涼水當頭澆下,之前她果真沒猜錯,看到他的瞬間不覺意外,只是她想起他所贈的玉容膏,頓時悔青了腸子。

“韓啓之,果真是你,原來是你在暗中搞鬼!”

小乞磨牙霍霍,怒火又往上竄了幾丈。

韓啓之面露無辜,反問:“為什麽不能是我?”

小乞被他這番裝腔作勢,氣壞了心肺,可兩手被束打不着他,也踢不到他。她心有不甘,掙得鐵鏈铮铮作響。

韓啓之見後突然沉了臉,斂了以往逗逼腔。當他逼近小乞面前時,臉上五官竟然扭曲起來,一會兒變成她爹,一會兒變成劉嬷嬷,一會兒又變成賣她符紙的黃大毛……總之都是其身邊的人。

小乞糊塗了,不明白韓啓之這番作為是何含義,她掙脫鐵鏈,怒罵道:“明人不說暗話,你到底想幹嘛?”

韓啓之歪頭思忖,嗯啊半天,方才開口:“我不想做什麽,只是有點無聊罷了。”

他說得漫不經心,小乞又怒喝:“你無聊管你無聊,找上我作甚?”

“因為你和柳後卿是一夥的呀。”說罷,韓啓之笑了,笑聲聽來陰冷詭異,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小乞眼珠子一轉,說:“其實我和他不熟,真的。”

韓啓之不信:“呵呵,你以為我和蠢人一樣好騙嗎?”

這蠢人分明是在說玄清,小乞不由側首看去,玄清一陣臉紅一陣臉青,卻半點都不敢回嘴。

“孬種!”小乞忍不住唾玄清一口,沒想韓啓之還她一個火辣辣的巴掌。

小乞被打懵了,兩耳嗡鳴,嘴角露出一絲紅。韓啓之輕蔑地勾下唇角,說:“罵狗先看主人。”

話落,他伸出食指拭去小乞嘴邊的血,再塞到嘴裏吮,一副心滿意足。

“看來養了這麽多年,真是沒白花功夫。”

說完,玄清跟着他一起大笑起來。

韓啓之是個大變态,玄清是個小變态,在兩個變态眼皮底下的小乞只有翻白眼的份。

草蛇灰線,小乞隐約摸到些許,可前後相串依然是模糊一片,她猜不到有何驚天秘密,也不明白韓啓之想做什麽。

接着,韓啓之伸手捏下她的臉頰,笑着道:“瞧,我給你的玉容膏多好用。”

小乞厭惡地扭過頭去,脫開他的手。此時此刻,她想起了柳後卿,不知他是否知道幕後人的身份,她想:或許他會來找她,亦或許他根本不在乎她……

想到此處,小乞無奈地哼笑了一聲,道:“呵呵,你抓我有什麽用,我不過是個乞兒,沒人會要。”

這話聽到悲涼,而韓啓之卻是高興,甚至拍起手來。

“我就是喜歡聽這話,你越沒有人要,就越難過;越難過,你心裏的恨怒就會越重,而我将會以此為引,以你的身煉出陰丹,為我所用。”

又是一大堆小乞聽不明白的話,她朝他翻個白眼,又狠狠唾了口口水。

“做你的青天白日夢。”

“哦?是嗎?”韓啓之挑眉,伸手放其胸前,就在這一剎那,小乞心裏起了一陣劇痛,她疼得蜷起身,冷汗直冒,整個人往旁側倒去。

“你對我做了什麽事?!”

小乞怒聲質問。韓啓之收了手,神秘淺笑。

“我在你裏面埋了種子,一到時候種子就會發芽,仔細算算,也差不多了。”

小乞咬牙忍痛,連喘粗氣,見韓啓之那副得意模樣,恨意油然而生,她不由再問:“為何是我?”

韓啓之瘋癫地笑了一陣,回她:“因為你是我精心挑選的鼎爐。在十五年前我特意挑了幾個陰時生的女子,在她們即将臨盆時算好時辰剖腹取珠,可惜五個裏面只有一個活了下來,我特意以我血喂之,并在其面上做好封印。”

“之後我就把她交給我的弟子撫養,在她五歲那年放入三個殘魄。紅拂,一個妓子,死于情;姜桓,一位國君,死于饑;楚生,一位将軍,死于權……他們皆在你的魂魄裏,借你的身吸七情六欲,你所食、所戀、所怒皆是他們的供養品,最後我會讓你們互相殘殺,就如盅蟲只留一個,到是陰丹就煉成了,你就是這最後一個,你就是藥引,是我的鼎爐,明白了嗎?”

“不明白!!!”小乞怒喝,重重地唾他一口。

韓啓之被她噴了一臉口水,竟然一點兒也不生氣。忽然,他厲了神色,伸手卡住她的脖頸,寒聲道:“以前你臉上有記,能保你不死;而如今你臉上無印,我随時随地能要你的命……不過你早晚都得死,我會把你吃了,再挖出你的心取出那顆陰丹,最後我會讓柳後卿替你收屍,讓他收了這最後一份大禮。”

聽到“柳後卿”三個字,小乞心弦微顫,而韓啓之從她臉上抓到這蛛絲馬跡,不由笑問:“你喜歡他?”

被他一語道破,小乞抿唇不語,兩眼憤憤地死瞪他。

韓啓之苦笑兩聲,随後擡手輕撫起她的頭心,嘆息道:“琪兒啊,你應該恨他才對,若不是他,你也不會在這裏受苦。”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

“看來你還不知道柳後卿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吧?那麽我今天就告訴你,也好讓你打消對他的念頭。”

說着,韓啓之朝她湊了過去,擺出認真模樣,接着清清嗓子娓娓而述。

“幾千年前山中有只白狐,無意中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得了靈力。之後,他在山中修煉卻怎麽都沒長進。小白狐就覺得奇怪,然後找上一個人請教。此人很喜歡這只狐貍,不但收他為徒,還把畢生所學全都授于他,可是沒想到這只白狐學到本事之後竟然棄明投暗,合着外人把他師父殺了,并将他的屍體骨燒成灰粉撒落四處,害得他的魂魄無家可歸,只好在世間游蕩。你說這種背信棄義之徒,是不是應該千刀萬剮呢?”

說到此處,韓啓之故意一頓,随後站直身,仰天大笑。

“可是柳後卿忘了,他不過是千年的狐,而我是萬年的魔!”

“嘩啦”一聲,韓啓之背後竟然張開一雙巨大黑翼,一時間,一股寒冷陰氣聚于其身,甚至有怨魂纏繞在墨羽之間。

小乞愣住了,她看見牆上所印出的影是一頭似虎又似牛的怪物,輪廓極為恐懼。

原來韓啓之的真身是窮奇!

窮奇是自古以來的兇獸,好懲善揚惡,好食人。《史記五帝本紀》有書:“少皞氏有不才子,毀信惡忠,崇飾惡言,天下謂之窮奇。”無論怎麽看,這窮奇都是邪魔,當初柳後卿怎麽會惹上他的?

幾千年前的事小乞自然不知,想必韓啓之與柳後卿的恩怨頗深,而她成了炮灰。

小乞不願死于此,心中憎恨越演越烈,沒想她的爹爹是假的,連她整個人生都是假的,她只是一件被邪魔利用的器物!

小乞死不瞑目,趁韓啓之得意之時,她默念心訣,咬破舌頭,再提起滿腔真氣朝韓啓之一吹。沒想,小乞吹出三昧真火,火苗舔上韓啓之的錦袍,将他包裹在內。

玄清驚呆了,似乎沒料到會有這一出。看一團火球熊熊燃燒,他不知所措。

終于輪到小乞笑了,她仰天大笑,好不得意,可惜不過眨眼功夫,火勢就滅了,韓啓之完好無缺地立在原處。

小乞還沒能換上氣,韓啓之就驀然抓起她的手一咬,将她食指整個咬下并咀嚼起來。

“嗯,果然……指甲底下的肉最好吃。”

小乞痛得涮白了臉,一邊大笑一邊說道:“你姑奶奶我上了茅廁沒洗手,混了xx的可好吃?”

“好吃……待會兒我會把你一點點吃掉,連同你的魂魄一起吞入腹裏。”

☆、88|3.16|家發|||表

轉眼天已亮,宮裏傳來風聲,說皇帝老兒想斬柳大人,可是一夜過去變了主意,又把人放回去了。其中變故他人自然不清楚,只覺得是老皇帝的更年期喜怒無常,而柳後卿則為此忙活了一晚。

柳後卿同阿奎他們将柳二品扶回房裏,這柳二品差點被人砍了頭,都不知道是誰在背後嚼舌根,只是模糊的列了份名單,其中赫然寫着韓啓之的老爹之名。

柳後卿已嗅到了苗頭,卻又不敢肯定,在杭州時他與韓啓之親近得很,從上摸到下,怎麽看他都是個尋常人,好插科打诨,滿腦子的不正經。

難道真是他?

正當思忖之時,九太子風疾火燎地來了,他直嚷嚷道:“小乞不見了,屋子裏的東西也沒了,她好像走了。”

此話如入潭之石,瞬間擾了靜谧。阿奎也跟着緊張起來,不由問柳後卿:“她去哪兒了?昨天還不是好好的?”

柳後卿擰起眉頭,心緒淩亂,他想起小乞回眸時的眼神,似有千言萬語,可他冷冰冰地将她推開。或許是因為此,她毅然離去,但是真的要走,怎會一句話都不留?

不祥之感油然而生,柳後卿叫上了阿奎和九太子,說要去伽藍寺看看。他們一行坐車趕到伽藍寺。衆僧正在早課,頌經之聲不絕于耳。柳後卿不顧阻攔,直闖而入,把正在敲木魚的宋潇拉了出來。

“各位施主,有何貴幹?”宋潇一臉莫明,打量柳後卿幾眼,又笑着道:“莫非公子想入我寺為僧?”

這話正提醒了柳後卿昨天給宋潇的一拳,然而今天宋潇臉上的瘀青就不見了,光滑得和煮雞蛋似的。

柳後卿起了疑心,他面上無緒,拱手莞爾道:“不是為了此事,我想問你可有看到琪兒?”

“琪兒?”宋潇微怔,手拈起拂珠。“她走之後就沒再見過。怎麽她不見了?”

“她走了……”

……

朦胧之中,小乞似乎聽到柳後卿的聲音,不由驚醒過來。她屏氣凝神,果然有對話聲,一個像是她爹,而另一個人就是柳後卿了。

小乞抓到了些許希望,扯了嗓門大叫:“我在這兒~~~我在這裏~~~”可惜她喊啞了嗓,都沒有人來,因為在柳後卿眼裏,他看到的只是副墨竹圖。

“此畫很別致,不知出自誰手?”

忽然之間,柳後卿問起牆上的畫,随後走過去端詳半晌,再伸手沿邊輕撫了圈。

宋潇雙手合十,笑着道:“此乃一位好友相贈。”

“敢問師父,這位好友貴姓?”

“姓韓。”

此話一落,小乞再也聽不見柳後卿的聲音了,他像是走了,根本沒察覺到她在畫中。

徹骨寒意爬上脊背,她低頭看看殘缺的手,咬緊了牙,可此時她心中仍有甜意,至少她知道柳後卿還是在意她。

這時,玄清走了過來,手裏端了食盤,盤中有粥,還有些許佐粥小菜。玄清見到她莞爾而笑,和初見時一樣溫文爾雅,把他食盤放在石案上,然後端起粥碗走到小乞面前。

“一個晚上沒吃東西,你定是餓了吧?來,喝點粥,我剛剛熬好的。”

小乞看他一會兒,可憐兮兮地點起頭,玄清一笑勺了幾匙往她嘴裏送,沒想小乞突然變了臉色,“噗”地一下,将滿口粥米噴到他臉上。

“哎呀,你怎麽……”

玄清躲閃不及,被她弄髒了發髻。小乞得意哼笑,扭起身得瑟道:“你奈我何?你只是條狗,他不說話,你都不敢碰我。”

被她戳中痛處,玄清變了臉色,但礙于韓啓之之令,他又不敢動她分毫。小乞正好拿他洩憤,混着巷子裏的髒字眼,把他祖宗十八代全都罵了遍。

玄清是個斯文人,罵不過她氣得面紅耳赤,最後結結巴巴地來了句:“你就罵吧,反正你也活不久了……哦,不對,你早就是個死人了。”

聽到這句話,小乞停了臭嘴,不明所以地看向玄清。玄清自覺拿捏了其七寸,輕聲哼笑起來,随後說道:“你還記得你以前和我說過的噩夢嗎?那些站在義莊邊的鬼是在叫你回去呢,因為你和他們一樣,是沒有人要的孤魂野鬼。”

話落,他仰天大笑,似乎是在嘲諷無自知之名的小乞,小乞悲憤交加,恨不得脫了鐵鏈把他揍成餅。然而她還沒機會掙鏈子,韓啓之悄然而來,他神情肅然,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他來了。”

小乞心弦微顫,看到了一線生機,可是韓啓之毫不猶豫地把她希望的小火苗掐滅,然後斷了鐵鏈将她拖走。

小乞被帶到一張石榻上,榻上四角各有一根純精制的鐵鏈,正好能捆住她的手腳。小乞寧死不屈,把剛才罵玄清的話改了詞,罵起韓啓之。

“死娘娘腔,死斷袖!總有一天,老娘要親手收拾你!”

小乞怒聲咆哮,眼中不甘顯而易見。韓啓之蹙眉看着她,咂嘴搖頭,随後又憐憫地撫下她的發際,俯身落下一吻。

“乖乖的,別亂叫,否則就不好吃了。”

話音剛落,他張開嘴,口中滿是利牙,寒光熠熠。小乞不甘心,沒想到死了還要化成他的一坨屎,而她心心念念的人在緊要關頭仍未出現。

在小乞閉眼的剎那,她終于看見了他,水霧如煙之處,他正立于船首,一襲素白長袍綴于青山綠水間。她望着他的背影嫣然一笑,喃喃地開了口,說:“我喜歡你……”

晌午過後,柳後卿來到韓啓之的府邸,管事的前來告知說:“少爺同好友游山玩水去了,不知何時回來。”

柳後卿拱手道了聲謝,随後拉上阿奎與九太子走了。此時小乞已經失蹤了快一天一夜,不祥之感越來越濃,九太子早就成了無頭蒼蠅,連阿奎也着急起來,衆人之中唯一淡定的人就屬柳後卿了。

九太子見他神定氣閑,實在是氣不過,揪了他的衣袍,憤然道:“人是跟你走的,卻沒跟你回來,若是個三長兩短,就是你害的!”

柳後卿不回話,一如即往的冷臉,阿奎扮了老好人,插在他們中間打圓場:“九太子,如今到這個時候了,我們可得好好商量,別動不動就吵架,這樣也找不到小乞。”

九太子聽了這話仍有怒意,可仔細想想,目前為止只能靠他,也就把手松開了。柳後卿撫平衣上皺褶,低聲道:“我們去找玄清。”

話落,他轉身就走,把九太子和阿奎冷冰冰的抛在腦後。

阿奎嗅到些許異色,柳後卿這般淡定實屬不正常,不過他說不得什麽,只好跟在他身後去了。其實阿奎心裏也着急,他可喜歡小乞了,簡直視她為紅顏知已,特別與她争論什麽肉好吃時,簡直就是相見恨晚,他真不希望小乞出事,然而不祥之感始終萦繞在心頭。

到了玄清府邸,他也不在,然而他們很意外地打聽到了一些,比如:那晚上少爺帶了個姑娘回來,長得挺漂亮。

根據下人所敘,衆人猜到那姑娘就是小乞了,一下子似被冰水澆頭,大家面面相觑,卻不想把話點開。

柳後卿拱手作輯朝管事說道:“那麽在下就在這裏等,實在有急事。”

管事思量半晌,點頭應允,接着就将柳後卿他們帶到堂屋。說來湊巧,堂屋裏挂了一幅墨竹圖,與榮潇房中的畫一模一樣。柳後卿走了過去,再次摸上這幅畫,忽然之間他全都明白了。

柳後卿虛空畫符,緊接着畫中墨竹輕搖,就像活了一般。九太子見狀很是驚訝,他從來沒見過此般陣法,然而還沒等他回神,柳後卿就入了畫中,成了一筆濃淡相宜的墨影。

畫中自有乾坤,柳後卿入畫之後就見幾條幽徑四通八達,猶如迷宮。他選了一條路走,到了盡頭往外看去,竟然是蒙古包。

柳後卿調轉回頭,在畫中找尋小乞的小落,正當無措之時,忽然聽到一聲虎嘯,像是阿奎的聲音。他急急尋聲而去,終于在一片密竹之中看到了一座古墓。

化作虎形的阿奎跳到柳後卿身側,抽着大鼻子一陣嗅,随後斬釘截鐵道:“小乞就在裏面。”

話音剛落,九太子也趕來了,他不假思索地沖入墓中,絲毫不顧安危,一邊叫着小乞一邊像是無頭蒼蠅亂竄。

正在這時,林中起了陣風,竹葉沙沙,落下幾片飄于柳後卿肩頭。柳後卿微怔,回眸看去,仿佛見到一抹影,虛晃而過。

他跟着影子去了,穿過竹林,上了小橋,見到了躺在石榻上的小乞。她像是睡着了,側着身子,腰處搭了一角薄毯。

柳後卿舒眉笑了起來,仿佛好久都沒笑得這般歡暢,他迫不及等地走了過去,然而就在走近的剎那,小乞身上的毯子滑落在地……

☆、89|輪回(一)修改

在世間活千年,看遍生老病死,嘗遍喜怒哀樂,柳後卿早已麻木,他不為生喜,不為死悲,他甚至覺得這些不過是自然法則,何必小題大作。然而當他看到薄毯落地,心中一剎那的空洞過後,情愫無以名狀。

小乞的身子被掏空了,五髒六腑全都沒了,只剩個血淋淋窟窿。她似乎被故意擺出側卧之姿,殘掌搭在血洞之外,半握一張紙箋。

柳後卿緩回神,僵硬地移了幾寸目光,他看見小乞眼眸半閉,似睡非睡,嘴角微微揚起,似乎沒受多少痛苦。

柳後卿仿佛被根看不見的繩牽引着,神差鬼使往前走。他離小乞越近,下腳就越沉,不過五步,他雙腿如灌鉛,實在走不動了。

這個時候,阿奎與九太子來了。阿奎遠遠地看見小乞,興高采烈地吼了聲:“小乞。”本是張極為高興的臉,可是在看到小乞剎那就僵住了,阿奎就猶如泥雕木塑,絲毫動彈不得。

九太子木讷,聽到“小乞”兩字樂壞了,也沒察覺到另外兩人異樣。他三步并兩步地沖了過去,一直跑到小乞面前。他離得最近,看得也最清楚,一股血腥劈頭蓋腦地壓來,逼得他後退,愣了半晌之後,他這才察覺眼前的人兒已經死了。

九太子不由往後退了三步,軟了腿跪趴在地。他怕自己看錯,擡袖擦了眼,沒想越擦越是模糊。

九太子看到柳後卿,他仍神态自惹,仿佛小乞的死與他沒有半點關系。九太子怒不可遏,提了全身力氣發出一聲咆哮,彈起身子撲了過去。

“是你!是你害死了小乞!你明知道她有危險,還讓她一個人在外亂跑,這一切全是因為你這沒心沒肺的畜牲!”

話落,一記重拳砸上柳後卿右頰,他沒反應,甚至連個痛臉都作不出。九太子不解恨,咬牙切齒,兩眼含淚,又狠狠地給他幾拳,直到沒了力氣這才停手,然後趴倒在小乞屍身下埋首痛哭。

“七公公,都是我不好,我早就該帶你走,全是我的錯!”

顯然,他的難過小乞也看不到,她依舊垂眸淺笑,就如一具不小心做壞的蠟像,安靜側卧。然而就在眨眼間,這“蠟像”化了,它化作一團酸水滴落下來,所到之處皆是焦黑。

小乞在衆人眼皮子底下元神俱滅,而柳後卿根本無力挽回,這一幕成了烙印,深深地刻在所有人的腦中。

這麽個時候,柳後卿不忘拎起九太子把他拉遠,九太子逃過一劫,可他絲毫不感激,反而冷冷地甩開他的手,瞪起通紅的眼一字一頓,道:“你別來做假好人,從今以後,我不再想與你有任何瓜葛。”

話落,他扭頭看向那灘墨汁,又是紅了眼眶,哭得像七歲的小娃子。

阿奎也抽起鼻子唏噓幾聲,他看向柳後卿時的眼神,也有幾分責怪之意,可是他沒說半句話,畢竟這麽多年走來,生死實在平常,早已看穿。不過這次阿奎實在無法接受,小乞死得太過幹淨,連一縷殘魄都沒落下,想起當初與她在窗前啃雞腿,他就越發難過,忍不住擡袖抹淚。

“你先把九太子帶走。”柳後卿冷聲吩咐,阿奎硬是收了淚,按他的話做了。九太子不從,結果被阿奎一巴掌拍暈,這才老實了。

閑人散盡,柳後卿俯身顫手,撿起地上紙箋,他展開,只見上面書有四個豪邁大字:“君可滿意?”

這一時間,柳後卿瞪圓雙眸,無情無緒的冷面終于四分五裂,露出惱恨之色。他揉碎手中紙箋,手腕一旋掐訣念咒,一道波紋從他指間散開,随後突然迸射出萬道銀光,眨眼之間,此處一草一木皆碎裂成灰,随着一記巨響,消逝在銀光之中。

先是伽藍寺,後是玄清府邸,再是宋家……凡是有挂墨竹圖的地方,燃起熊熊大火,無一幸免。

韓啓之看到南邊滾起濃煙,不由輕笑了聲,道:“老狐貍發飙了,我就喜歡看他這模樣。”話落,其拉玄清上了馬車,絕塵而去。

一場滔天大劫就此拉開序幕。

韓啓之逃出京城後,造出很多魔物。當初吃過張家長壽面的人皆成其傀儡,到處懲善揚惡,壞事做盡;未被滅掉的屍鬼也趁機作亂,危害人間。

此時,柳後卿終于清楚誰是幕後黑手,果真與他所猜測的一樣,是窮奇。

千年之前,柳後卿還是只不懂事的狐貍,他狂妄自大,到處惹事生非,然後某一天,他遇到一位長胡子仙者,說是會教他修煉,而這老頭就是窮奇的化身。

窮奇教他法術,引出其獸性,他靈性高,沒多久就成了一代妖王,率衆妖在人間肆虐,甚至還攻上天界,震懾衆位神仙。最後太上老君降伏了他,他以為自己會灰飛煙滅,沒想太上老君極為慈善,不但不追究其罪,還要教他修正道。

柳後卿終于洗心革面,棄暗投明,從而惹怒了窮奇。之後窮奇妄想颠覆三界,是他親手将他拿下,那時窮奇就說了一句話:“自開天劈地起,我就生于天地間,你只毀得了我的形,毀不了我的神,若有朝一早我複生,我定會卷土重來,殺盡所有你認識的人。柳後卿,你鬥不過我,你不過是只狐貍,而我是萬年的魔!”

果真他回來了,張壽星暗窖裏的水渠,專門放血殺人之用,這不就是供養窮奇之處嗎?之後在歙州所遇的屍鬼,以及龍八太子……這些皆是連環計,韓啓之有意設局将他套住,如今龍八太子的龍麟八成也在他手上,可想而知,他等這天等了很久,小乞的死不過是其計劃一小部分。

這一小部分對柳後卿而言,卻成了殺韓啓之的唯一理由。

只是這正邪對搏再次經歷了百年,玉帝派天兵天将捉拿;凡間,華宗主廣發英雄帖,令上千弟子下山濟世。柳後卿一路追殺,将韓啓之手下的魔物殺光殆盡,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興許命數有定,他終于在小乞忌日那天降伏了邪魔。韓啓之披龍麟所制的铠甲,麾下百萬魔兵,也敵不過已經瘋魔的妖狐。有幸目睹大戰的阿奎稱,當時柳後卿散了銀發,化作狐型,把露出原型的窮奇撕開,再拖出腸子繞其脖三圈,場面極為血腥。

這一段故事在仙界流傳許久,之後仙人見到柳後卿不免有絲懼怕。

窮奇滅了,三界太平,經歷萬劫的柳後卿終于圓滿,登入了仙界。其飛升那日,太上老君親自相迎,還有七仙女送上王母娘娘的蟠桃與瓊漿玉液,柳後卿如願以償住進玉霄宮,成為上仙,而阿奎則回到其白虎殿裏,繼續當他的鎮邪神獸。

小乞似乎已經被遺忘了,仙界都不知道曾經有一位姑娘與落塵上仙共患難,就連九太子也沒再提及,他與柳後卿老死不相往來,只要有他的地方,他定不會出現。

九太子對小乞的喜愛顯而易見,而小乞對柳後卿而言卻如夢魇,無時無刻圍繞着他。

柳後卿一直為她困惑,他以為殺了窮奇,心中愧疚會少,可惜沒有;他以為成了上仙,會把小乞忘掉,可惜還是沒有。

小乞就像一杯沉澱百年的苦酒,除他之外,無人知曉。他時常會在無人之時自飲自酌,喝得醉了便閉起雙眼,然而在這個時候他總能看見小乞,看到那日她離開時,一雙盈盈秋眸似有千言萬語。

之後,畫面旋轉,他又回到神魔大戰時,看見了韓啓之那萬分得意的臉。這惡獸吞掉不少魂魄,魔力大增,而他負傷落了下鋒,根本無法禦敵。

千鈞一發之際,韓啓之突然立定,一縷殘魄死命地從他嘴裏鑽出,然後飄了過來擋在他的面前。

她是小乞,哪怕成了一縷煙似的殘魂,她都要拼盡最後一點氣力護他周全,而他眼睜睜地看着小乞再一次死在他面前,在她消逝剎那,他似乎看見她雙唇蠕動,卻不知她在說什麽。

夢到此就斷了,柳後卿忍不住打個寒顫,睜開了雙眼。忽然之間,他很想知道她說什麽,可是無論如何再也夢不到後半段,它成了他的一樁永不能成的心事。

柳後卿終于明白,最後一劫并沒渡去,小乞成了他心中的朱砂痣,哪怕開膛剖肚,也無法抹去。

仙界一日,世間百年。

柳後卿凝神窺視人間,望能找到小乞轉世,可每次皆是失望而歸。小乞元神俱滅,不可能再轉世投胎,如此簡單的道理,他卻不記得了。

柳後卿又想了個法子,他在玉霄宮中設下虛境,取一銅盆,盆內盛滿水,底下則有一枚小乞送他的石子,這也是小乞唯一留給他的東西。

小乞曾說這石子很像他,至今他都沒明白哪裏像了,他時常将它浸在水裏,然後伸出手指拂出水紋。水紋蕩起,慢慢顯現出小乞的模樣,他能見她生氣、見她笑,唯獨不能阻止她的死。

柳後卿用盡法力想要扭轉乾坤,可過去與如今之間仿佛有層薄紗,他能看見卻不能捅破。

第一次,他到了西湖邊,看到坐在湖邊輕泣的小乞,他走上前,伸了手想要接下她一滴淚,而她擡起頭,淚眼朦胧地看着他,卻不知道他是誰。

第二次,他找到阿奎,想在讓他攔住自個兒,別去找小乞,說不定小乞就不會因此而死,結果阿奎一拳将他打散了。

第三次,他到了玄靈宮,見到了呆呆的小乞,他忍不住笑了,她卻以為他是冤鬼,想要幫他申冤。

……

每一次,他都試圖扭轉,可每一次,他都無力改變,結果水中紋定格在了小乞死的那日,不斷循環,只有當淚墜入盆中才會消逝,可是真當見不到她了,又會有一波痛苦襲來。

柳後卿成了仙,卻活得比人還累,他放不開自責愧疚,放不開死去的小乞。他怕自己會忘記她的模樣,常将那顆石子攢于手心。

小乞忌日,阿奎又來登門拜訪,這幾乎成了慣例,每到此時,阿奎總會過來,偶爾喝上幾杯酒,有時只是坐一會兒。

阿奎從不提小乞的名字,似乎怕自己也會跟着傷心難過。這一次,阿奎坐了很久,喝過幾盞酒後,他說:“我這幾天聽說太上老君煉出一件寶物,是塊銅鏡,能回過去,也不知是真是假。”

說完這話後,阿奎就走了。說者有心,聽者也有心,柳後卿終于從死氣沉沉中醒了神,黯淡雙眸有了些許希翼光亮。

若是回到過去,改變某個節點,那麽此時此刻,也定是會變。這得來不易的太平又會變成什麽?

心中有諸多困擾,柳後卿再三思最,最終還是去了。他潛入老君煉丹室,看到了那面豎着的銅鏡,果然與阿奎所說的一樣,鏡面七彩斑斓。

若是能回去,應該選哪天?是韓啓之未露真容之時,還是遇上小乞那日?

柳後卿猶豫不絕,一邊想着一邊伸手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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