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1)
接下來的日子,獨孤旦用忙碌來填補自己越發荒涼空虛冰冷的心。
皇賈的身份終于确立,十數名精幹的人手在她的規劃之下,很快就各司其職,又招聘了數十名出身自平民庶族,對經商極有天賦,卻因苦無背景與路子可一展長才的優秀郎君。
獨孤旦在侯府中沉潛、積累了多年的能力一朝爆發,又在高壑刻意的扶持下,短短兩個月內便拿下了北齊集合衣食住行等等生意的七成掌控權,其中三成利潤交予國有,三成利潤歸于百姓,她取其中一成利潤,已是無比驚人,足夠讓她成為新一代、令世家們也不容小願的巨富。
然而各世家巨閥數百年積累下來的雄厚實力,自然不會坐視獨孤旦威脅到他們原本牢牢掌握住的權勢利益,他們各家暗藏于宮中的釘子,也很快便順藤摸瓜地找到了皇賈的真實身分——
獨孤貴妃。
真相一出,朝野驚動,群臣嘩然,尤其在世家們刻意的操作下,朝中開始鼓蕩起了一波波滔天巨浪,洶湧着就要朝獨孤旦襲來,依然是高壑乾綱獨斷,力排衆臣地護住了她。
可是獨孤旦如何不懂,為了她,他頂住了多大的壓力,又得面臨多少老臣的拼死進谏。
這天清晨,她為他梳發绾發,看着銅鏡中他濃眉緊蹙深沉蕭然的容顏,再也抑不住地沖口而出:「主公,請容臣妾殿前奏對吧!」
高壑猛然回過身來,不安地握住了她的小手。「阿旦,你——你想做什麽?孤不許你自領請罪呀!」
「嗯?」他愕然,不過終是松了口氣,也笑了。「唔,孤也不覺孤的阿旦有錯。」
「群臣非議阿旦,是因為他們不知道阿旦的本意,不知道這些商略措施能為國家為百姓帶來多麽大的好處。」她柔聲道,「世家會反對,是因為臣妾動搖了、分去了他們手上一半的利益,收諸國有,散諸百姓,他們視臣妾為眼中釘,也是理所當然。但臣妾不會退縮,因為做對的事情,不該退。」
高壑凝視着她,這一刻的獨孤旦,好美。
侃侃而談,閃閃發亮,猶如天地間最美的鳳凰,舉手投足,言行賢德,宛然是北齊最耀眼最稱職的皇後——
不不不,不是說好了不再提這事了?
真正适合為後者,若非北齊文臣之貴女,就是開将之嬌兒,就算他自登基為帝以來,權掌北齊朝綱,統領千萬兵馬,再不需靠娶納文武臣子哪家的女兒方能使政令順通,朝野一團和樂,可阿旦是南齊女,能為北齊婦,已是他專寵偏愛了,若連後位也予了她,這也太任性了。
再說,他初始要給,她給拒了,他堂堂一國君王,難不成還要再兩次三次地苦苦求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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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
高壑又別扭了起來,硬生生把自己心頭沸騰的悸動再度打壓了回去,竭力收束心神,面色端凝嚴肅,渾不知自己眸中的激賞怎麽管也管不住。
「阿旦,殿前奏對不是小事,你真有信心嗎?」他沉聲道。
「是。」獨孤旦清澈晶瑩的雙眼流光溢彩,傲然自得地道:「臣妾有信心,必能說服群臣,富我北齊!」
「好!」他擊掌朗聲大笑,龍心大悅。「不愧是孤的貴妃,今日殿上,就由孤的阿旦舌戰群臣,為我北齊百姓廣謀福只,恩澤八方。」他迫不及待見到自己掌心裏細細呵護疼寵的小人兒,褪去青澀,瑰麗耀眼,灼灼光華,名震天下了……
膏不厭鮮,水不厭清;玉不厭潔,蘭不厭馨。
爾形信直,影亦不曲;爾聲信清,響亦不濁。
綠衣雖多,無貴于色;春華雖美,期于秋實。
服美動目,行美動神;天道佑順。常與吉人。
南梁.河東裝顏<女史箴
北齊大殿之上。
獨孤貴妃居然自後宮涉足于前朝,此一牝雞司晨之舉,又再度引起了群臣激憤。
而他們一向威猛霸道的君王,卻猶如視而不見,在玄金旒冕冠後,掩住的是一臉的莫測高深,似笑非笑。
有那心思敏銳些的臣子悄悄地後退了些,靜觀其變。
以荥陽鄭氏為首的大司空,則是恨恨地瞥了眼殿中央嬌小優雅、華貴無雙的獨孤旦,板着臉持笏上前道: 「禀主公,貴妃娘娘身為後宮嫔妃,竟敢插手朝堂之事,乃為國法不容,請主公按宮律重懲貴妃,以誡天下。」
「大司空暫且莫急。」高壑單手托腮,濃眉微挑,淡淡地開口。「貴妃今日殿前奏對,乃是先禀過孤,經孤同意的。」
「主公萬萬不可因寵誤國——」大司空一張老臉都氣黑了。
「大司空,」獨孤旦嫣然一笑,意态從容,嗓音清脆如玉石交擊,殿上群臣不自禁為之一靜。「本宮雖是後宮女子,卻也知禮義,曉廉恥,若今日是行賣官鬻爵、擾亂朝政之事,自有國法宗法嚴懲,輕則打入冷宮,重則夷三族……旦不才,這國法宮律,倒是比大司空多熟那麽一星半點兒的。」
衆臣裏有人噗地一聲暗笑,又忙止住了。
大司空一黨的臣子自然怒目而視,可素來看不慣大司空自命清高卻又倚老賣老的臣子卻是忍不住對獨孤旦投以一記隐諱的贊賞眼神。
「你、你——老夫才懶待與爾這無知婦人做那口舌之争!」大司空頸上青筋暴出,怒而甩袖,立時朝向高壑道:「主公——」
「大司空是朝中大老,孤向來是極敬重的。」高壑憋着一絲笑,正經八百地對獨孤旦道:「貴妃,你就看在孤的面子上,讓讓大司空一些。老大人既然想知道你今日因何殿前奏對,你好生向他解釋一二也就是了。」
她眼波流轉,甜甜地笑了,俏皮又妩媚地屈身一禮。「是,臣妾知道了,謝主公提點。」
「主公!」大司空臉上的胡子都快氣到掀飛了。
殿上有若幹公正睿智的臣子,看到這裏已是明白主公這是一力力挺貴妃娘娘,三言兩語,都是為娘娘鋪路呢!
隐于暗處的飛白則是險些啧啧出聲,這大司空一把年紀,權力欲望卻越發重了,會被衆世家推出來當出頭鳥,成為主公和主子娘娘殺雞儆猴的那只雞,也是自找死路。
唔,鄭氏的手确實也伸得太長了,看來上次他們試圖安插羽林衛右統領的人選,被主公狠狠懲戒,一舉拔了鄭氏子弟中的都兵郎中、外兵郎中兩名大員,使得鄭氏于兵部人馬幾乎覆滅,僅餘中兵侍郎一人。
可顯然身為鄭氏族長的大司空沒有學到教訓,這次聯同谏議大夫鄭雙、給事中鄭樸等等,和窦氏、崔氏子弟一齊上書進谏貴妃娘娘與民奪利一事,将聲勢炒得越發壯大,隐隐有指貴妃娘娘為妲己妹喜一流。
可倒是百官之首的蕭太宰,這回竟這般沉得住氣,沒有藉機踩上一腳,為後宮中的蕭妃造勢?
看來,老狐貍就是老狐貍,局勢未明前,從不輕易出手。
飛白思忖間,殿上局面已是大翻轉——
「……本宮名義上雖為皇賈的幕後主,可皇賈由上至下,用的皆是主公的人手,就連開拓南北商道、鼓勵百姓墾荒為田、訪有智之士為牧馬制革、冶煉紡染技術提升等等舉措,也無不是為我北齊、為百姓将餅做大,将十成的利潤提高至二十成、三十成……」獨孤旦的語氣并非慷慨激昂,卻是字字一語中的,句句錦心繡口,兼又口齒清晰脆俐,似規勸似解說,令群臣再難對其生起一絲一毫惡感。
尤其她先是細細将百姓面臨的困境難處數說明白,再将皇賈實際所做所圖的種種措施——道明,什麽樣的法子能收獲什麽樣的處潤,什麽樣的困難又該用什麽樣的手段化解,最後,她環視面色不一的衆臣,意有所指卻又語帶嘆息地道。
「天下萬民處益福只該是同氣連枝,相輔相成,無家則不成國,強國方可安民,富民自能壯國……」她清澈如朗星的眸子所接觸過的每一張臉、每一個人,竟都不自覺地或是面色微慚,或是神情複雜,或是流露敬意,卻都再無一人眼帶蔑視。
「諸公皆是北齊賢臣良将,當自比阿旦一小小婦人更明一榮皆榮,一枯皆枯的道理,有些事,過了便是做絕了,亂人禍己,又豈是長久之計?」
殿上世家臣閥出身的臣子們個個面色窘迫,尤其其中幾個叫嚣得最歡的。
吏部尚書令盧灏微微一笑,持笏而出。「貴妃娘娘憂國憂民,一心為公,吾等忝為男兒,是該羞愧至甚。然,娘娘為皇賈,以公謀私,從中取利,終究落人話柄,還請娘娘三思。」
她警覺地瞥向那個笑容深沉,面容肅正,舉止儒雅的中年美大叔。
姓盧……看來是範陽盧氏的子弟,果真意态風雅如仙,言詞鋒芒暗藏,非泛泛之輩。
高壑身形微微一動,傾身向前似乎想為她解圍。
「敢問盧公,」獨孤旦不懼不惱,嫣然一笑,「不知貴府之中,主持中饋者是盧公抑或盧夫人?」
盧灏略眯了眯眼,恭敬地淺笑道:「回娘娘,中饋內務,自是由拙荊打理……想必娘娘此一問,另有深意?」
「盧公果然智慧過人。」她臉上笑意盈盈不減,「那麽本宮可否再請教,盧夫人主持中饋,除卻是因着一家主婦不可規避之責任外,是否也有分例可領?」
盧灏立時會過意來,眼底掠過一抹厲色,面上卻越發謙和恭順。「娘娘之意,臣下明白了。可拙荊為一府之大婦,娘娘卻尚未為後,恐怕兩者不可相并提也。」
夠狠!
獨孤旦笑容一凝。
高壑卻已經冷冷揚聲道:「盧卿,慎言。」
「臣下有錯。」盧灏跪了下來,從善如流地請罪,嘴角卻微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獨孤旦立時穩定心神,脆生生地一笑,笑着輕嘆了一口氣。「盧公這話真是好傷人心呢,不過盧公确實有錯,而且是大錯特錯。」
「還請娘娘示下。」盧灏眸光一閃,幾是挑釁地望向她。
高壑臉色陰沉,若不是看見獨孤旦悄悄對他輕搖頭示意,他早龍顏震怒,大發雷霆。
孤護得跟心尖子似的阿旦,豈是你們這些渾球污蔑得?
「盧公,如今主公尚未有後,後宮之中便是我這個貴妃娘娘為尊,種種庶務宮務瑣事,由本宮擔起,為我主分憂解勞也是分屬應當,若本宮這貴妃都沒資格過問這些事兒——」她慢條斯理,似笑非笑地道:「難不成該是由鴛貴嫔作主嗎?!」
此言一出,盧灏面色大變,冷汗涔涔落了下來。「臣下不敢,臣下……萬萬不敢。」
她暗暗冷笑——他當然不敢,不敢承認呢。
鴛貴嫔是他盧灏所出,是名門盧氏寄予厚望的貴女,還指望着将來做掉她這個貴妃,掃除礙事的蕭妃,一舉登上鳳位。
若是現在就冒出頭來,驚動了主公和衆臣衆妃的眼兒,只怕她這貴妃還沒動,蕭妃就得先把她滅成了渣。
盧灏景欺她沒有背景沒有勢力,對帝都朝野這些世家官場脈絡都該一無所知,他今日才敢把話說得那般刻薄,都渾忘了自己還有個女兒在後宮裏,并且遠遠居于她之下。
可惜,主公寵她至深,生怕她吃虧,早就命飛白統領把前朝後宮那一本子密事小帳全交代給她熟讀一通了。
「諸公都是忙國事大事之人,倒好意思同本宮一個小女子争口鬥舌,貪本宮那點子蠅頭小利的辛苦錢。」她輕哼一聲,清澈明亮的眸子閃現令人觀之瑟然的騰騰霸氣。「真公正真本事的,就去賺北魏、北周、北燕、南朝諸國大筆大筆的通商貨銀呀,別成日眼珠子只盯着自家人,連老百姓手中那點兒存給孩子過年壓歲的三五銅子兒都要榜、都要搶——丢人不丢人?!」
隐于暗處的飛白險險就要鼓掌叫好,差點自高高梁上掉了下來。
殿上衆臣心裏有鬼的被罵得冷汗淋漓,渾身抖顫,素來清正耿直的則是忍不住大大擊節,連聲大贊——
「貴妃娘娘警語如金似玉,句句震聾發聩,實令我等深深敬服也!」
「皇賈一案,臣下認為娘娘無錯!」
「是,娘娘非但無錯,還對我北齊有大功,當得主公重賞也!」
看着朝臣紛紛鼓噪着、支持着獨孤旦,高壑臉上笑容滿滿,眸中俱是大大的與有榮焉,深深為他的小人兒引以為傲。
獨孤旦眉眼璀璨流彩,歡喜地望向那個自始至終疼寵愛護自己的男人——
主公,阿旦做到了,我們做到了。
他倆目光在半空中交纏在一起,密密纏綿、甜膩歡快得渾若無人……
隐于暗處的飛白臉都紅了。
侍于高壑身後的伢是想提醒的,不過一想到主子恩愛等同于白嫩嫩胖呼呼的大子就不遠了,又是老懷大暢,恨不得主公立時宣告退朝,抱了主子娘娘就回去恩恩愛愛滾龍榻,哪裏還記得進谏君前?
就在此時,蕭太宰清了清喉嚨,持笏上前,溫和道:「老臣也贊同,并同今日起,嚴格管束族中子弟,絕不可再與民争利,辜負主公一片拳拳澤世愛民之心,有違者,除國法重懲外,一律出族,不再是我蕭氏中人!」
蕭太宰的話如落雷般,震驚了全場。
自古被逐出宗族之外,均為世人所不恥,處處行步艱難,不啻于淪落為孤魂野鬼。
蕭氏,蕭太宰竟也如此支持獨孤貴妃?
「好!太宰不愧我朝第一賢臣,為國過民,不存半點私心,當為百官表率。」高壑大喜,欣慰愉悅地看向蕭太宰。「來人,賜太宰羊脂白玉如意一對,賞五百金……嗯,蕭妃于宮中娴雅慧秀,素來恭順宜人,也該晉一晉位分了,便晉為淑妃吧。」
「老臣受之有愧。」蕭太宰忙謙辭。「蕭妃娘娘侍君恭順乃為本分,如何有功?更當不起這淑妃一位。」
「太宰過謙了。」高壑滿意地一笑。「孤說你們受得起,你們便受得起,就莫再推辭了。」
「謝主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蕭太宰下跪伏地大禮謝恩。
獨孤旦的笑容卻漸漸地消逝無蹤,她怔怔地望着金階上的那個人,盡管知道應該信任他,他做的一切都是為她好,可不知為什麽,當看見他眼中對蕭太宰和蕭妃那真實無僞的贊賞時,她心下不自禁地一寒。
好像,有什麽開始失了控,墜往了她不知道的方向……
在後宮之中,晉升位分是大事,按宮律而言,帝王當夜是該在晉位的妃子殿中寝下的。
可新月初升,高壑卻仍在自己的寝殿裏,有些尴尬又努力想板起臉,維持點君王的尊嚴。
「阿旦,你乖,聽話。」他的語氣裏流露出一絲忐忑小心。「太宰為官多年,于朝廷貢獻甚大,今日他又站出來力挺你,于公于私,孤都不能不給他蕭氏之份臉面。」
獨孤旦不作聲地盤坐在矮案後,手持狼毫,默默地書寫着皇賈下一步該做的步略,心中紛亂如麻,卻怎麽也想不出該說什麽。
「阿旦,別任性!」也想起自己近日終于定下的盤算,忍不住硬起心腸,面色沉肅,輕斥道。「難道你不明白,孤這都是為了你着想嗎?」
「您賞賜一心為公,功勞甚巨的太宰,臣妾無話可說,也不該有異議,因為這是國事,自有主公決斷。」獨孤旦深吸一口氣,擡起頭來,小臉平靜中有一抹蒼白。
「可蕭妃晉位,您扪心自問,真的是為了臣妾的緣故嗎?莫不是蕭妃侍君多年,深得您心,所以您藉這個機會榮晉了她的位分,讓她距離貴妃,甚至是皇後僅剩一二步這距?」
高壑一時語塞。
坦白說,她所說的并非不是事實,甚至還說中了他這些天來心中所想所做的決定。
蕭妃,确實是最适合為後的貴女。
于公,她是臣閥世家所出,知書達禮溫文恭順,乃父為太宰,為文官之首,卻無涉手兵權,就算将來成為皇後母族,也只有清名而無殺傷力。
于私,他知道蕭妃是個識時務、善圓融之人,有她為後,她當會聰明得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對于他愛寵之人,她也會添三分敬畏,絕不敢背後下黑手。
方方面面他都想好了,現在就只剩下如何說服他這個小嬌嬌……
唉,看來這事對她打擊甚大,連氣性都給撩惹上來,少不得他得頭疼一番了。「阿旦,蕭妃就算日後為後,她也不敢與你争風吃醋的。」他嘆了一口氣,揉揉眉心,好脾性地勸道。
獨孤旦臉色瞬間慘白若紙,心霎時灰冷成了一片荒涼。
他、他果然……他真要舍她……轉封蕭妃為後……
「為、為什麽?」她胸口空蕩蕩的,又像是被什麽剮去了一大塊,血淋淋地劇痛着。
高壑見她小臉全無血色,頓時也慌了手腳,忙一把緊緊擁住了她。「她乖乖,你先別惱,你先聽孤說。孤真的都想清楚了,唯有蕭妃坐這後位,你才能高枕無憂,孤都是為你好——」
「在你心裏……我真的再當不起你的妻嗎?!」她凄涼地望着他,苦澀地喃喃問。
她真的後悔了。
那日,她就不該因着恐懼和陰影拒了他的提議,她千不該萬不該自以為是的親手斬斷了成為他的後,他的妻,從此名正言順站在他身畔,與他共度白首的唯一希望。
獨孤旦,你都做了些什麽?
「主公,如、如果……」她顫生生地努力吸氣,努力擠出微弱的希冀乞求。
「如果我能當好你的皇後,如果我……我什麽金山銀山都不要了,我從今天起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國為民為你,我……我還能當你的皇後嗎?」
他眼眶一熱,心頭一酸,幾乎沖動地應允了她的哀求,可在話離弦的那一剎那,又猛然想起那日她對「皇後」一位說不出的嫌惡,還有她南齊的出身,在北齊毫無根基的背景……縱然她有才有德,又如何能坐得穩這個北齊一國之後的位置?
他不想她遭人非議為難,他只想一輩子好好寵愛着她,她手裏捧着這些,便已足夠了。
有愛寵便不能有權柄,這是北齊歷代君王先祖鐵血的教訓,就連他父皇一愛慕北魏先後至深,甚至當年最有機會奪得佳人芳心許嫁,卻也因受限于這個祖宗家法嚴訓,不得不忍痛放手。
那日,是他昏了頭,愛寵她到極致,竟一時把祖宗家法給忘得一乾二淨,現下冷靜鎮定了下來,自然不能再由得自己和她任性了。
「阿旦,」他強忍着胸口如刀絞的心疼不舍,索性別過頭去,不敢再看她。
「總之,孤只會寵着你便是了,旁的你就不需要再操心挂懷了。」
她被他熟悉溫暖的懷抱緊環着,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那,孩子呢?」獨孤旦聽見自己嗓音低微地問。
「什麽孩子?」他一怔。
「她是皇後,能名正言順為你生子,日後她誕下的會是大兒,是嫡子,而我生的……」她痛楚地閉上眼,嘴唇青白而無力地道:「将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庶子。」
當年,阿娘是正室,所出嫡女被寵妾的庶女生生壓得不見天日。
今朝,她為寵妃,日後所生的庶子将是皇後嫡子的骨中刺,是他們眼中最最卑微的存在。
高壑還有些回不過神來,他心亂如麻,脫口說了一句:「她是後,所出自是嫡子,你……阿旦你得了孤全部的愛寵嬌慣,孤心中只有你,難道這還勝不過一切嗎?」
獨孤旦一如遭甫殛,倏地推開他,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高壑被她看得莫名心慌意亂,心虛愧疚卻惱羞成怒起來,粗聲粗氣地嚷道:「孤并沒辜負你,孤說了這輩子只寵你一人,孤會做到,當初你不也只想做孤的寵妃、甚至是奸妃嗎?怎麽現在倒跟孤又争起了其他?阿旦,你究竟看中的是孤這個人,還是孤這個君王的身份?」
原來在他心裏,她就是個貪戀榮華富貴,是個得寸進尺的女子,得了寵還不夠,還妄想擁權……
原來,他就是這麽看她的。
獨孤旦所有的掙紮希冀盼望和痛苦剎那間全消失了……
痛到極點,俱化灰燼。
是,是她貪心了,是她忘卻了自己初始原來的模樣。
愛仍在,卻是她變了……
阿旦啊阿旦,人怎麽能什麽都想要,什麽都不願舍呢?
現下,她又何須告訴他,其實蕭妃并沒有他以為的那麽溫良恭儉、寬容大度?她又何必讓他明白,女人的戰場毫無煙硝,厮殺卻只有更陰毒殘忍,小小侯府已是如此,在這深宮後苑之中,面對一個身份勢力比她龐大太多的皇後,只有他的寵愛,又能護持到幾時呢?
他能疑了她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終有一天,他會厭,她會累,然後兩人之間面目全非,再不記得當初那份心動缱绻愛戀癡慕。
「阿旦?」高壑見她久久不言語,莫名惶惶心慌了起來。「你,唉,孤的意思其實是——」
「阿旦明白。」她輕聲開口,對他揚起了一個微笑,那笑很美、很疲倦,就像欲振乏力的蝴蝶,在飛起的一剎那便已墜落。「阿旦都明白。」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眼眨也不眨,仿佛唯恐下一瞬她就消失在自己眼前,喉頭一陣陣發乾。「你……真的明白孤的心意?」
「是。」她溫柔地道:「阿旦都明白,阿旦都聽您的。」
「當真……都聽孤的?」他不知怎的,心裏卻越發沒底,總覺不對。「你當真不怨孤,不……恨孤?」
「嗯。」獨孤旦一反常态,主動乖順依戀地偎入他懷裏,緊緊環着他的勁腰不放開。
「阿旦心悅你,如何舍得恨?」
他聞言欣喜若狂,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眉開眼笑地将她抱個滿懷。「孤便知孤的阿旦最深明大義,和孤最是兩心相契。」
「主公,阿旦可以求您一件事嗎?」她在他懷裏低聲問。
他悚然一驚,戒備地開口,「什麽事?」
她莫不是……又要說什麽配不起他的渾話了?
高壑一想到魏國元拓那幾乎是贻笑天下的「賢後自休」事件,不覺心懸得老高,全身肌肉緊繃,下意識将她箍得更緊了。
「我現在有錢有寵,是主公最為愛重的貴妃,我那庶妹如今是不敢再得罪我了,可南齊侯府中人曾對阿旦與阿娘做過的一切,我至今仍意難平,怎麽也不可能就此饒過他們。」
獨孤旦深吸一口氣,擡頭看着他,嬌憨撒賴地求道:「恰好皇賈裏的布司行人要南下購絲,主公,你就答應讓阿旦随行衣錦還鄉,到南齊平安候府好好威風一回吧?」
他眸底那一絲戒心消失無蹤,起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寵溺歡悅。「好好好,只要阿旦能出這口惡氣,孤什麽都依你一要不要孤乾脆也陪着你出使南齊,大大為你撐腰?」
「謝謝主公,可報仇要自己來,否則滋味也就不那麽甜美了。」她低下頭,無限眷戀地蜷在他懷裏,不再擡頭,也……不敢再看他。
主公,我的阿郎……
請容許我,這個因你愛寵而生的奸妃,挾着你給我的寵愛,最後再任性一次。
「這……」高壑猶豫了起來,總覺內心嚴重不安,有哪兒不對勁。
「實話跟您坦白吧。」她幽幽地開口,「蕭妃為後……阿旦心裏還是不大痛快,可我也知道這是最好的安排,但您讓我眼睜睜看着您冊封她為皇後,看着您同她風光大婚,阿旦做不到……倒不如眼不見為淨,我回南齊辦事,您在北齊娶後,待得……塵埃落定後,阿旦再回來,好不好?」
他一顆心登時酸軟成了一團,一雙鐵臂緊緊抱着她,半晌後才低啞道:「好。」
可憐的小阿旦,這次怕是真的傷心了……
不過待得他大婚之後,他再好生彌補她,無論如何總不會教她受委屈的。
思及此,高壑微松開臂彎,正色地道:「阿旦,今晚孤晉封蕭氏為淑妃,按宮規是該到她那兒歇下的,你放心,孤去去就回來,有些話孤得同她說個清楚,讓她務必将你當做親妹妹那般疼寵,她向來溫順賢良,不會不明白孤的意思的。」
獨孤旦凝視着他,眼中似有淚光閃爍,他心一震,想再仔細看清楚些,卻見已嫣然一笑。
「好,阿旦等您。」
他也笑了,喜悅地摸了摸她的頭,又低頭好生耳鬓厮磨了一番,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去了。
獨孤旦靜靜地坐在燃着明亮燈火的珊瑚樹畔,滿室的富貴繁華,卻只是在她身上打下的美麗幻影,搖搖晃晃,恍恍惚惚,一如鏡中花,水中月……
這晚,高壑并沒有回來。
明明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為何她的心還是會那麽痛?
在浩浩蕩蕩出使南齊的威武華麗車隊最前頭,是輪寬大舒适璎珞翠繞的朱輪車,此乃貴妃專屬的車駕。
獨孤旦着貴妃大袍,美得宛若神仙妃子,偎在高大威猛的高壑懷裏,這一幕令人看迷了眼。
好個只羨鴛鴦不羨仙啊!
「咳,那天晚上……」高壑英朗的臉龐有幾分尴尬和愧色,擁着懷裏的小人兒,心虛氣短地想再解釋一回。
「也就……嗯,因着是她的好日子,孤,那個,不好太折了她的面子,可就一回……咳咳咳,孤是說,孤往後最寵你最疼你,孤下次不會了。」
獨孤旦沒有說話,只是靠在他溫暖的懷裏,傾聽着他因忐忑不安而失序亂跳的心跳聲,閉上雙眼。
「阿旦?好乖乖?」他呼吸一窒,小心翼翼地輕問:「你,還惱着孤嗎?」
「不惱了。」她終于擡起頭來,凝望着他,微笑中淚意閃動。「想你都來不及了,還哪裏顧得着惱呢?」
他的小阿旦幾時不吃醋不嫉妒也不炸毛了?
明明曉得許是她長大了,懂事了,知道體貼他的緣故,可高壑望入她淚光閃閃的笑眼裏時,卻覺心髒都要停了。
一股莫名的恐慌闖入他胸膛內,緊緊掐擰住了他的心尖,教他渾然忘卻了要呼吸,要回以笑容……
他笑不出來。
「阿旦,你,會回來吧?」他緊緊地盯着她。
她長長睫毛垂落,輕聲道:「阿旦不回來,還有何處可去?我自然是會回來的。」
「那便好,你記住自己的承諾,你答應過孤的。」高壑繃着的那口氣一松馳下來,只覺背心冷汗涔涔,不禁暗笑自己的疑神疑鬼,大驚小怪。
有五千黑羽衛随行保護她,他還命五十暗影暗中跟着她,連根寒毛都不許掉,她怎麽可能會有事?又怎麽可能不回來?
小人兒定是吃醋吃得狠了,心裏又憋屈得緊,若不讓她把之口氣朝南齊平安候府發洩一通,還不知道會憋出什麽症侯來呢。
「主公,您珍重。」獨孤旦踮高腳尖,舉高着小手,眷戀不舍地描繪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瓣……眸光更癡了。「您也要好好的。」
好好的做一個沒有奸妃在側,不曾亂爾心腸,也沒有弱點的君王。
對不起,我終究做不到,做這宮裏的女人。
對不起,阿旦終究還是失信了。
高壑依依不舍地親自送出了宮、送她出城,直到十裏亭,才不得不停下馬,癡癡地目送那長長車馬消失眼前。
「飛白。」他忽然低喚。
飛白倏然現身。「臣下在。」
「孤怎麽覺得心裏很不安,像是什麽空了一樣?」他的手掌輕貼在左邊胸膛,只覺清冷空蕩得厲害。
飛白沉默了一下。「貴妃娘娘會回來的。」
「你說,她還生孤的氣嗎?」他語氣裏有一絲罕見的脆弱與忐忑。「孤那天——是在蕭淑妃殿裏過的夜,可孤同蕭淑妃不過是例行之事,和阿旦在一起時是不一樣的……你明白孤的意思嗎?」
飛白始終看在眼裏,主公自是沒錯,可貴妃娘娘所求的,似乎也不能說有錯。然,主公終是令她失望了吧?
「臣下明白。」飛白忍了忍,還是一反常态破例提醒了一句,「貴妃娘娘想必也明白,但明白和接受……許是兩回事。」
高壑渾身一震,臉上血色漸漸褪去。「孤是帝王。」良久後,他低微若呓語。「不會有錯。」
他所做的決定,都是出自最正确的判斷。
蕭月會是稱職的皇後,而阿旦會是他永遠最心愛的寵妃。
這兩者之間,并無抵觸。
十裏亭下,高大威猛的帝王身影昂藏傲立,卻帶着一絲連他自己也渾然不知的落寞。
皇宮內。
蕭淑妃徐徐展開其父蕭太宰密送而入的訊息,美麗的臉上笑得歡暢。「本宮終于等到這一天了。」她将那卷絲絹在燈上燒盡了,拂了拂袖,笑得恁般心滿意足,卻也感慨地嘆了一口氣。「蕭家死士精銳幾乎死絕,只餘十之二終換得今日碩果,阿父這一手棋,下得極之兇險啊!」
可阿父永遠是最睿智、最正确的。
當初她本想索性弄死了獨孤旦,滅了那個動搖主公心志的禍害,是阿父阻止了她——獨孤旦不能死,活人永遠争不過死人,她若一死,便化為主公心上永遠的朱砂痣,屆時無論是誰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