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笑裏藏把大鍘刀

雖然對于章奔來說,上課從來就是一件煎熬的事,但煎熬成今天的商務英語課這樣的,還真是前所未有。

符西宇在身後,如芒在背,紮得他千瘡百孔,等到下課的時候,愣是感覺整個脊背都直不起來了。

原以為這一場噩夢就此被鈴聲鬧醒,沒想到噩夢來了個連連。

“一起吃午飯吧。”符西宙偏過頭,視線準确無誤地落在章奔的臉上。

章奔的表情瞬時就裂了,裂得稀碎。

三個人之間的空氣也裂了,裂成塊塊刀片,盡數劃向章奔緊繃的後背。

硬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章奔婉拒道:“我早上吃了食堂的生煎包,有點拉肚子,中午我就不打算吃了。”

“是拉了很久,差點把我熏死。”符西宇微笑着作證,順帶抹個黑。

符西宙直接把人從座位上拽起,霸氣道:“既然都拉空了,那就更得補點回去,想吃什麽全都刷我卡上。”

章奔求救地看向身後的符西宇,一只眼睛裏寫滿無辜,一只眼睛裏寫滿恐懼。

然而符西宇只是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說:“難得我這個從來只吃哥哥白食的弟弟打開自己的錢包,你就別再推辭了。”

“千萬別有壓力。”符西宙跟着加碼,“就當是朋友間請頓飯,不帶任何目的那種。”“目的”兩個字被他咬出一股暧昧又旖旎的味道。

感受到肩膀上某只手驟然加重的力度,章奔十分想改名淚奔。

符西宙是個言出必踐的人,豪氣幹雲天地給章奔刷了滿滿一大桌的菜,惹得經過的人頻頻側目。

國際學院盡管二代紮堆,可大多都比較低調,如果沒有看到停車區停放着的各種豪車,基本察覺不到和其它學院普通學生家世的差別。

像符西宙這樣大張旗鼓擺闊的,可以說是非常少見了。

由于自身條件所限,章奔一直以來都很希望某一天能享受一把引人注目的感覺,而今終于實現了,他卻恨不能把自己全身打滿馬賽克。

“吃啊。”符西宙溫柔地催促。

章奔磨磨蹭蹭地拿起筷子,挑了盤離得最近的米椒嫩牛肉。

“啊……”符西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喜歡吃牛肉啊,我記下了。”

章奔手一抖,一片嫩滑的牛肉就這樣跌落到桌上,濺起辣油兩三點。

符西宇斜着眼睛朝章奔投去一瞥,嘴角噙起一抹笑,說:“這可都是我弟花錢買的,別浪費。”

聽這符西宇話裏話外的意思,是打算要自己把這一整桌的菜都吃完?

章奔的腦中忽地閃過這個可怕的猜想。

如果符西宇真有此意,那自己就——也沒什麽辦法。

符西宇這個人,總是眉眼帶笑,在不熟的人看來,就是一個性格好、脾氣好,很好相處的人。

但這都是假象啊假象!

和符西宇高中同了三年的班,大學又同了近半年的寝,章奔很清楚得罪符西宇的下場會有多麽生不如死,別人頂多笑裏藏把菜刀,他笑裏藏的根本就是大鍘刀!手起刀落,殺人都不帶見血的!

猶記得在他還沒能透過現象看清本質的無知階段,有一次不小心把一個醜得辣人眼的馬克杯——後來才知道是符西宇弟弟送給他的聖誕禮物——碰到了地上,符西宇當下笑着說沒關系,還自己動手把碎片都撿起來,結果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自己每天從學校穿回家的衣服背面都布滿了破洞……

思及此,章奔眸光一沉,再次舉筷,一臉悲壯地開始胡吃海塞。

符西宙一下沒反應過來,訝異地眨了眨眼,但很快就了然地瞟了眼一旁的符西宇。

符西宇正閑适地吃着松鼠鳜魚,感應到符西宙的目光,擡眼一笑,笑得淡定又從容。

“又沒人讓你把這些菜都吃完,吃這麽猛做什麽。”說罷,符西宙揚起唇角,伸手扯過一張紙巾,動作輕柔地替“大快朵頤”的章奔擦淨沾到臉上的醬汁。

章奔包着一嘴巴的沸騰蝦,看着符西宙近在咫尺的臉,突然就覺得自己的心也沸騰了起來。

符西宙無疑是好看的,一頭自然卷曲的黑發,一對黑葡萄般的瞳仁,尤其是再配上一雙略微有些尖的耳朵,組合在一起,像極了中土世界最迷人的精靈族。

被這樣的人柔情蜜意地凝視,饒是章奔這樣鐵打的直男,也禁不住臉頰泛紅。

“你臉紅什麽?”符西宙明知故問,語氣要多天真有多天真。

章奔忙不疊地否認:“沒有沒有,我沒臉……哎喲喂燙燙燙!”

因某人舀湯舀得太大力,一大碗魚頭湯被舀翻,還蒸騰着熱氣的湯水潑了章奔一手臂。

“不好意思啊。”符西宇看着紅過章奔臉頰的手臂,真誠地道歉,“沒有燙傷吧?”

“沒事……”章奔堅強地忍住了湧上眼眶的淚水。

符西宙拎着打包的飯菜,輕快地走進寝室,有些意外地看到許流年的床位上空空如也,被子也被掀到了地板上,一陣陣許流年獨有的,唯有在他睡着時才會産生的體香彌散在空氣中——說明許流年剛睡醒不久。

“許流年?”他試探着喚了一聲。

“……嗯。”許流年有氣無力的聲音從洗手間裏傳出來。

符西宙心頭一跳————竟然被章奔的出現攪合得忘了今天許流年會發病!

他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快步走過去,就見洗手間的門大敞着,許流年靠坐在冰冷的瓷磚上,眼周泛青,臉色慘白如紙,T恤衫被脫下團成一團扔在地上,露出瘦得只剩皮包骨的上身,看上去觸目驚心。

“又吐了?”符西宙彎下腰,攙起許流年。

許流年自然地搭上符西宙的肩,倚靠着符西宙,腳步虛浮地走回床邊。

符西宙小心地放下許流年,然後走到許流年的書桌前,拉開右邊的抽屜,從裏面拿出一堆瓶瓶罐罐,熟練地配好量,和溫開水一起,端給許流年。

“能動嗎?”

許流年虛弱地搖頭。

符西宙坐上床,一手穿過許流年的肩膀,将人半抱進自己的懷裏,借着這樣的姿勢,把藥一點一點地喂進許流年的嘴裏。

半晌過後,許流年的視線終于不再渙散。

他緩緩地轉了轉眼珠,看向符西宙。

“你為什麽不怕?”

符西宙放平許流年,墊上枕頭,蓋好被子,做完這些才回應道:“怕什麽?”

許流年語調平平地說:“要是那天我悄無聲息地死在你旁邊,你怕不怕?”

符西宙往自己的床上一坐,直直地看進許流年暗淡無光的眼眸,篤定地說:“你不會死的,至少不會死在我前面。”

很平靜的語氣,太平靜了,平靜得不容置疑。

許流年的唇畔沁出一絲笑意,笑意有些清冷,卻并不會讓看到的人覺得冰冷。

“外面陽光真好啊。”他半睜着眼感嘆道。

“你老人家待空調房裏才說得出這樣的話,去外面走一圈回來,看你還覺不覺得陽光好。”符西宙若無其事地調侃。

許流年唇畔笑意深了幾分,阖上眼,又睡了過去。

符西宙看着許流年的睡顏,幽幽地嘆了口氣。

攤上許流年這樣一個與衆不同的室友,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運。

許流年有病這件事,只有他知道,就連符西宇他都沒告訴。其實就算他想說也說不清楚,因為他也不知道許流年到底得的是什麽病,那些藥五花八門,治什麽的都有,他懷疑很可能許流年的醫生也沒查出來許流年哪塊零件出了問題。

他第一次看到許流年吐得幾欲暈厥的時候,許流年用一種稀松平常的口吻對他說,他可以換寝室,但不要把看到的事說出去。

如果換成別人,也許真地會像許流年說的那樣,因為害怕某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室友成了一具屍體而選擇逃開,但他沒有。

後來當他用許流年随手送的那枚胸針換回了符西宇後,他無比慶幸當初自己作出的選擇。

所以即使許流年待人接物态度冷淡到近乎沒禮貌,他也還是心甘情願地為他提供自己力所能及的幫助。

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報答。

“你喜歡你哥吧?”

本以為睡着了的許流年毫無預兆地出聲問道。

符西宙驚了一下,但不是因為許流年問的內容,而是算上初始和重來的六次,許流年問出這個問題都是在最後分別的時刻。

短暫的驚訝過後,他坦然地承認道:“對,我從小的願望,就是長大以後能被他泡一泡。”

許流年仍舊閉着眼。

“你真早熟。”

“那是。”符西宙得意地笑道,“我永遠都走在同齡人的前面。”

“他也喜歡你。”

許流年說這話的語氣,跟符西宙說他會活得比自己久時一樣平靜,一樣平靜得不容置疑,就像是在陳述一個再肯定不過的客觀事實。

符西宙斂起了笑。

“我知道。”

“他不是一個會在乎別人眼光的人。”許流年歇了一會兒,才又繼續道,“他明明喜歡你,卻不肯接受你,這其中的原因,你不把他逼到真正的絕處,他是一定不會說的。”

符西宙怔住。

這番話,他還是第一次聽許流年說。

怎麽樣才叫“真正的絕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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