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陸嶼沒說話喻行止已經半陷入了昏迷,陸嶼站在床邊盯着這個躺在床上的人看了會兒,喻行止臉色蒼白失血過多,躺在床上悄無聲息,陸嶼覺得自己太陽穴正在突突直跳。

他見過很多個樣子的喻行止,開心、傷心、憤怒、撒嬌讨好還有這個不認識自己的一旦離的近了像是身上長了刺的喻行止,他都見過,覺得稀奇又覺得正常,都是喻行止。他沒見過這個躺在床上傷痕累累的喻行止,他把喻行止從層層的監視下帶走的時候想的是他要給他的月亮自由,他那年十八歲,因為喻行止說“如果我不在這些機器的監視下的生活會是什麽樣的”就突發奇想要把他弄出來。

他十八歲的時候沒有想過這個地方安寧穩定它能提供給喻行止在物資匮乏的世界裏很好的生活,他沒有想過喻行止在外面會受傷甚至死亡。

他站在床邊看着喻行止,在八年後的今天才開始試圖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自由真的有那麽重要嗎,或許不是。

比生命重要嗎?

陸嶼從從床上緩慢地蹲了下去,他伸手摸了摸喻行止被汗水濡濕的頭發:“我是不是做錯了?”

沒有人回答他,這個空間安靜到幾乎聽不到呼吸聲。

·

陸嶼垂着眼睛坐在床邊想把這人身上沾了血的衣服脫了,給他擦擦他身上的血跡,把他身上簡單包紮的傷口給重新包紮了。

他打開房門想讓在客廳亂晃的小鬼去找藥箱,小鬼站在門口探頭探腦:“他死了?”

陸嶼瞥了他一眼,沒什麽心情逗小孩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後讓他去把醫藥箱拿過來,小孩比較暴躁想要跳起來跟他打一架,陸嶼拎着他衣領就把他給拎出房間,他轉身去卧室的洗漱房擰毛巾,過了一遍水擡眼在鏡子裏看了眼自己,鏡子裏的人心情看起來不太好,嘴唇向下扯着一臉厭煩的表情,陸嶼收回視線後打了盆溫水把毛巾甩了進去,拎着水盆走回了床邊。

他給喻行止脫衣服的時候喻行止蹙着眉頭,含含糊糊地吐出了些不知道什麽聲音,擰了毛巾垂着眼睛給他擦身上血跡的時候喻行止睜開眼睛茫然地看了眼後轉而又昏睡過去。

陸嶼把他上身衣服用剪刀給剪開,擦幹淨身上的血污盯着他身上好幾道傷口看了看,腹部的刀傷看着可怕但是刀口不深,這個人應該是有意避開了致命傷,甚至還算是意識清醒地給自己處理了傷口,簡單止了血,然後還十分堅強地走回了這個地方。

這證明這個喻行止已經十分習慣受傷,他能夠準确地讓自己避免受到致命傷,對他來說受傷大概是家常便飯,只要不死就好了。

陸嶼垂着眼睛把沾了血跡的布放進水盆裏擰水,陸嶼在十分努力地區別這個喻行止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喻行止,他是一個被杜撰出來的人物,他的身份背景就是以殺人為生,只不過是喻行止忘記了自己是正在扮演個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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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嶼抽了些紙擦了擦喻行止滿額頭的汗珠,擦着擦着就些暴躁地站起了身子。

他根本沒辦法寬慰自己喻行止此刻在這個所謂的游戲場景裏受的苦難只是幻覺,并不是真的,他十分憤怒。

憤怒之下又是無力。

他對此根本無可奈何。

陸嶼在房間有些煩躁地走了幾步後門口他房門傳來咚咚敲門聲,他冷着一張臉去開門,斯彌這個小鬼抱着個醫療箱別別扭扭地站在門口:“快點拿去,等他醒過來我再殺了他。”

陸嶼盯着這個口嫌體正直的小鬼看了片刻,伸手接過他抱着的醫療箱,思考了片刻:“他跟你哥哥原來是很好的朋友嗎?”

“……”小鬼聞言瞪他,過了一會兒紅了眼睛,“我哥哥在路邊撿到他,讓他活下來,然後他殺了我哥哥。”他眼睛微濕潤,“我叫了他五六年的哥……”他咬牙切齒,“我要殺了他!”

陸嶼面無表情地把門給關上了,他拎着醫藥箱走回到床邊,給自己倒了杯水後拉了個椅子坐在床邊,赤裸着上半身的喻行止還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

他有些瘦,皮膚是就不見光的白,蹙着眉頭好像有些痛苦,陸嶼給自己灌了杯水,現在已經是淩晨兩點鐘,房間裏萬籁俱寂,陸嶼嘆了口氣,低着頭打開醫藥箱,他從裏面找出了一盒消炎藥,徑直伸手掰開了喻行止的嘴巴,把藥塞進他嘴裏,這個昏迷狀态的人像是潛意識裏不太想要吃藥,竟然直接把藥給吐了出來。

“……”陸嶼又拿了顆藥往他嘴裏塞,然後又被吐了出來。

陸嶼本來心情沉重,看他昏睡狀态還嫌棄地把藥給吐出來,突然一下想到這個人很小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吃藥的時候必須得哄着。那是很小很小時候的事情,那個時候喜歡撒嬌,喜歡別人抱他,會偷偷躲起來吃糖,吃藥的時候要騙他他才會吃下去,被藥苦到後會嚎啕大哭。

不過好像過了十歲之後像是突然不知道從哪裏了解到自己像是存在些什麽使命,然後做什麽都游刃有餘了,變得不太能讓旁人看清喜惡,吃糖吃藥的表情都是微微笑着一張臉。

陸嶼想到這裏表情變得有些溫柔,他微微垂着眼睛湊近喻行止,喻行止的呼吸還是很微弱,仍舊煞白着一張臉,陸嶼從藥盒裏重新拿出了顆藥,他盯着喻行止的臉,湊在他耳邊小聲哄他:“喻行止,吃藥。”

“……”

他伸出一只手打開喻行止的嘴巴,往喻行止嘴裏塞第三顆藥丸,溫和着嗓子在喻行止耳邊繼續哄道:“吃完給你吃糖好不好啊?”

他把那顆藥塞到喻行止的舌根處,隔了會兒這顆藥被緩慢地咽了下去,陸嶼收回自己的手抽了張紙擦了擦自己手指上的口水,聲音裏帶着點微微的笑意:“乖。”

躺在床上一直蹙着眉好像有些痛苦的喻行止表情緩慢地平靜了下來,喻行止拿手指沾了點水蘸了蘸他幹燥的嘴唇,開始給他身上的傷口裹紗布。

·

等陸嶼給這個傷患弄好身上的每一道傷口時窗外天已經微微亮了起來,他在喻行止的身上發現了很多傷口,大多都是刀傷,有一道傷口甚至直接橫過了他整個背部,是道陳年舊傷,但是也足夠可怖。

之前喻行止在他面前十分坦然地脫衣服時候他隔着遠了他倒沒怎麽注意,他給喻行止上藥的時候反反複複地翻來翻去細細數了這人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覺得喻行止真該死,他把自己這麽寶貝的東西就這麽随意的去折騰。

氣不過後又回頭捏了捏喻行止的臉,這個無知無覺的人甚至還乖乖地拿臉在他手指上蹭了蹭。

陸嶼就想:“我回頭在跟你算賬。”

天亮了後陸嶼出門吩咐小鬼去外面給他們買點儲備的糧食放在房間裏,最好多買一些,小鬼不高興被他命令,十分頑強地想要跳起來揍他,陸嶼擡腿一腳把他給踹出了房間,讓他快去快回。

門才甩上小鬼敲門說沒拿錢,陸嶼站在房內聽見這句話覺得有些苦惱,他身上也沒錢,他只有兩把槍、一些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的衣服,還有唯一剩下的一塊壓縮餅幹,他打開大門的時候準備都準備讓小鬼沿路去乞讨,小鬼氣哼哼地回了自己房間然後揣了個錢包又氣哼哼地走出了門。

“……”陸嶼覺得他有些欠揍。

斯彌帶着一大袋東西回來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了,陸嶼回房間在喻行止床邊站了會兒見這人呼吸急促,臉上開始冒汗,他伸手往喻行止腦袋上探了探才發現這人發燒了,從藥盒裏拿了顆退燒藥要往喻行止嘴裏塞,沒想到這次喻行止連嘴也不開了。

他可能是發現自己受騙了,沒有在上次吃到藥後得到一顆糖,所以這次牙關緊鎖,明明意識不清眼睛都睜不開還在這裏犟。

陸嶼一根手指頂着藥丸頂在他唇上,等藥丸都要在他手指上化開了這人的嘴還是緊緊地閉着,陸嶼丢了藥丸,那紙擦了擦自己的手指,他起身去盥洗室拿毛巾,在溫涼的水裏泡了泡後擰了擰疊好回來搭在喻行止的腦袋上,一邊掐他臉一邊小聲說他:“你不吃退燒藥,一會兒燒成傻子我可不理你了。”

睡在床上的人難耐地呻吟了兩聲,陸嶼收回手就聽見客廳傳來了聲音,他走出去,斯彌艱難地抱着塑料袋站在客廳,陸嶼走過去拎起他懷裏的超市塑料袋,這人還踮起腳搶了搶:“我給我自己買的!”

陸嶼沒搭理他,他伸手在裏面翻了翻,發現果然都是小孩子喜歡吃的東西,不過他買了些巧克力壓縮餅幹,還買了好幾袋的袋裝泡面。

陸嶼拿出了兩包泡面,把塑料袋放到地上,想了想問斯彌:“你平時怎麽吃?”

斯彌蹲在地上翻自己的塑料袋,從裏面掏一個玩具樣式的零食:“七樓是餐廳啊,我有時候會去那裏吃,有的時候也會點餐讓人送過來。”

“……”陸嶼深刻地反省了下自己,覺得自己可能是一路住小旅館又是蹭住蹭得比較可憐,才會住了這麽些天還在吃自己的壓縮餅幹,他低頭看了眼斯彌,“點一些小米粥之類的東西送過來。”

斯彌正從自己那個奇怪的玩具零食裏面搖出了一個彩色的小糖丸,聞言瞪陸嶼:“少命令我!”

陸嶼看他一眼,突然問道:“你手上是什麽?”

斯彌小孩子心性,聞言給他當場使用了下這個玩具:“糖啊,你看這樣弄幾下從這個嘴巴裏就會吐出一顆糖。”他說着從裏面搖晃出了顆黃色的小糖丸,塞進自己嘴裏。

陸嶼點了下頭:“給我看一下。”

斯彌十分謹慎:“才不要!”

陸嶼就彎腰直接從小鬼手裏搶了過來,搶完後一手推着想要沖過來打自己的小鬼,一手舉着那個玩具零食,沒什麽情緒地說道:“去訂餐,訂完還你。”

他命令完小鬼後徑直轉身回了房間裏,沒管身後那個揚言跟人有仇還十分天真在那裏跳腳的小鬼。

·

陸嶼回房間反鎖房間的門,走到床邊拿去喻行止額頭上已經敷得有些微微發燙的毛巾,他轉身去盥洗室又過了遍水,疊好後重新搭回了喻行止的腦袋上。

他從小鬼的玩具裏面弄出了顆糖坐在床邊盯着喻行止,沒什麽情緒地問這個躺在床上的人:“想吃糖嗎?”

床上的人當然不會回答他。

陸嶼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捏着那粒糖放在喻行止的嘴邊,隔了會兒喻行止竟然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陸嶼就把糖給他塞了進去。

陸嶼笑了聲:“騙子,還說自己不喜歡吃糖。”

喻行止這輩子都不可能讨厭吃糖,他人生的大多數能夠稱得上幸福感的東西都是這種甜食帶給他的。

陸嶼這次把退燒藥十分簡單地塞進了他的嘴巴裏。

小鬼憤怒敲他門的時候陸嶼坐在床邊椅子上有些昏昏欲睡,被敲門聲吵醒後伸手摸了摸喻行止的腦袋,發現還是有些燒,看了下時間才發現自己也不過才眯了五六分鐘,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走到門口開門從憤怒的小鬼手上接過了他點的小米粥,還配了一疊涼菜,幾個早餐點心。

陸嶼給嘴裏塞了個點心,完全沒理斯彌想他要東西的眼神,直接關上了門。

舉着托盤坐回床邊的時候還聽見斯彌在外面罵他的聲音。

陸嶼費力地喂了喻行止喝了一點點粥,有些煩躁地伸手摸了摸這個人的腦袋,他想着如果還不退燒那真的要燒傻了。

他眯着眼睛坐在椅子邊看喻行止,到他給喻行止換了第五次毛巾敷腦袋後這人的溫度終于緩慢地降了下來,陸嶼就那沒喝完的粥放到前廳去溫了下,回來繼續往他肚子裏灌,等到這大半碗粥都喝的差不多,他起身拿毛巾,掀了喻行止身上的被子給他擦了擦他身上的汗珠,又重新包過了紗布,坐回椅子上的時候看見喻行止的臉色已經比剛躺下的時候好了一點。

陸嶼眼睛裏就帶上了點笑意,他從斯彌的糖果玩具裏又敲出顆糖往喻行止嘴上放,習慣了似的張嘴哄他:“不錯。”

喻行止把糖吃了下去。

這個時候天已漸漸黃昏,陸嶼一整天沒睡,哄完喻行止後坐在椅子上眯了眯松了神就睡着了。

夢裏聽見還是小朋友的喻行止黏糊糊着嗓音喊他:“小島……”

知道自己在做夢的陸嶼嗤笑了聲,想着:“叫個屁啊,老子鞍前馬後照顧你一整天了,再不醒過來真的不要理你了。”

聲音消失的很快,陸嶼迷迷糊糊間想着之前海洋讓他來找喻行止,海洋認識喻行止,那麽喻行止是不是也認識海洋?

海洋跟喻行止是什麽關系?

才出了個疑惑疲憊的神經就拉着他進入了睡眠。

·

再次醒來是被房間裏突然傳出的聲音給吵醒了,外面天已大黑,房內燈只開了盞微弱的壁燈,聲音是從盥洗室裏傳出來的,陸嶼剛睡醒還有些愣神,扭開床頭的臺燈才見床上躺着的人此刻已經醒過來還試圖自己去盥洗室。

陸嶼的聲音十分突兀地在半明半暗的房間內響起:“被尿憋醒了?”

站在盥洗室門口一個黑黑的聲音頓了頓:“嗯。”他頓了會兒,“你換張床單在床上睡吧。”

陸嶼伸個懶腰站起身,扭頭見床頭的時鐘指着淩晨一點十分,他現在才感覺有些餓了,也沒開燈徑直走到了盥洗室門口。

喻行止正扶在關系臺上對着馬桶準備脫褲子,見他進來怔了下,十分突兀地竟然感覺到了有些不好意思,他覺得這種感情還挺驚奇,所以他驚奇地看了眼陸嶼:“你要看着我解決嗎?”

陸嶼伸手摸了摸他腦袋,發現這人現在算是活過來了,也沒反複燒起來,他有些放心下來,準備去前廳一個小廚房給自己煮包泡面吃,轉身準備走,喻行止一雙手突然拽住了他的衣角。

陸嶼疑惑回頭看了他一眼:“要我幫你?”

喻行止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伸出手,他本來是去殺個背叛組織的人,沒想那個人能猜到有人會去殺他,特意弄下了埋伏,本來他只要對付一個人就好了,這導致的結果是他要一個人對付很多個人,本來他倒無所謂,生死都無所謂,活的時候自在開心就夠了,死了也沒什麽好後悔擔心的,正在人群中殺的正起勁,被人一槍打中了肩膀,他人生極少有中槍的時候,相比較這些武器他更喜歡匕首武士刀等冷兵器多一些,被搶擊中的沖擊力讓他後退踉跄了幾步,然後就十分突兀地想到了那個男人。

一個才見過幾面的男人,他出生即無父無母,親情友情愛情對他來說皆是累贅,要是有人在一個星期前告訴他你會喜歡上一個沒見過幾面的男人,他絕對會嘲笑那人瘋魔。

這個世界上大概最可笑的事情就是,有些事情等到它正在發生的時候你才不得不承認。

他不想死,他甚至還沒有跟那個男人來一發,他覺得這很吃虧,他至少應該跟那個男人上一次床。

所以他走了回來,甚至在衆目睽睽下從正門走進來的時候都沒有人發現他正在受傷,他還可以跟人聊當天的天氣晴朗很适合跟自己愛的人一起去河邊散步。

他這輩子還沒有跟某一個他愛的或者愛他的人一起散過步。

他倒進陸嶼懷裏的時候想的是——也不過如此嘛。

也不過如此嘛。

不過如此,但是死在這裏好像也還不錯。

死在這個人身邊好像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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