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天降大任
蕭弘是怎麽離開的,他自己都不知道,只覺得腦袋昏沉,全身發冷,一點力氣都沒有。
他覺得自己被全天下給抛棄了,沒人喜歡他,沒人真心實意對他。
他忽然想起來了,自己是魏國公的外孫,蕭銘也是,與其将心思放在自己這個廢太子身上,還如蕭銘。
賀明睿可是賀家唯一的孫子啊!他要去蕭銘身邊做伴讀,那他又算得了什麽?
蕭弘自暴自棄漫無目的地走着,心酸苦楚就不用說了,簡直能流成一條河。
走着走着,他進了一片小林子,不知道走到了何處,他忽然見到一棵大樹下,蹲着一個孩子,看身型估摸着比賀明睿都小。
哪兒來的孩子?
蕭弘納悶着見孩子手心裏拿着一根削尖的木棍,正蹲在地上畫着,一筆一劃,似乎很認真的模樣,前面還放着一本攤開的書,時不時擡頭看上一眼,似在臨摹。
蕭弘瞧着這孩子的打扮,不像是下人的孩子,然而衣裳也不新,有些奇怪他身份的同時,更好奇他在畫什麽。
于是下意識地走了過去,站在孩子身後,蕭弘才看明白,他是在寫字。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體膚……你為什麽寫這個?”
賀惜朝手下一頓,轉過身擡起頭來,幽幽地說:“你怎麽走路都不發出聲音,很吓人,知不知道?”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蕭弘跟着蹲下來,看着那字,心裏忍不住稱贊,雖說孩子年紀太小,力量弱,木筆在土上畫不出較深的痕跡,不過字跡還真的好看,跟臨摹的書上很相似了。
“因為我将來要考狀元!”賀惜朝脆生生地說。
這麽個孩子握着拳頭說要考狀元,蕭弘看着他堅定的小眼神終于被逗笑了。
“你知道狀元是什麽嗎?”
聞言賀惜朝給了他一個鄙視的眼神,“朝廷公認的才學第一。”
蕭弘想想這麽說真是……準确。
“那你知道如何考狀元?”
“童生院考成秀才,鄉試過後中舉人,會試靠前得貢士,殿試之後定進士,狀元自是進士第一名。”
蕭弘真是給驚訝了,感慨道:“厲害,這你都清楚?”
賀惜朝拍了拍手站起來,得意地說:“都說了要考狀元,不清楚怎麽考?”
“考狀元多難啊,你為何一定要考?”
“你這人問題真多,考狀元還能為什麽呀,當然是為了當官喽,将來讓我和娘過上好日子。”
能想象嗎,一個孩子天真無邪的臉說出這番話來,細品還真說的沒錯。
蕭弘來了興趣,問:“你叫什麽名兒,誰家的孩子?”
“問別人的名字之前是不是該先自我介紹,這是禮貌呀。”賀惜朝老氣橫秋地說。
蕭弘失笑地搖搖頭,不過也沒計較,“我叫蕭弘。”
“我叫賀惜朝。”
“你姓賀?你是賀家什麽人?”
賀惜朝思考了一下,于是道:“我是魏國公剛剛認回來的孫子。”
這下蕭弘是真的驚訝了,“你爹是誰啊?”
“賀钰啊,據說當初為了愛情跟我娘私奔的……”
蕭弘立刻反應過來,“你是二舅舅家的?”
“二舅舅?”
蕭弘看賀惜朝狐疑的表情,頓時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只好岔開話題道:“你既然是魏國公的孫子,就是賀府的少爺,你考什麽狀元,将來還怕沒有前程?”
賀惜朝眼神黯然:“那能一樣嗎?爹沒了,我跟娘在這裏格格不入,連祖母都不是親的,看得出來不受待見,況且賀府的少爺不是賀明睿嗎?我又算什麽呀,半路出家的少爺,怎麽好意思求這求那兒?不過我還是感謝賀家讓我和娘有個安身立命之所,比那些吃不飽穿不暖,連住的地方都沒有的人好多了。人麽,還是要靠自己的。”
蕭弘張了張嘴,問:“你多大了?”
“過了年就滿七歲了。”賀惜朝笑眯眯地說。
那才六歲呀……這才六歲!
“你怎麽懂這麽多?”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不知道嗎?”
那還真不知道。蕭弘算是長見識了,不過想想賀惜朝的境遇,的确也蠻慘的,明明該是高貴出身,卻因為父母污點在外流離受苦。好不容易回來,還處處受白眼,小小年紀寄人籬下,只能想法子考科舉改變命運,真是夠勵志。
這兒沒椅子,賀惜朝幹脆坐下來,擡起頭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賀惜朝這麽一問,蕭弘就想起了方才,好不容易緩解的心情,頓時又郁郁起來。
“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蕭弘聞言心中頓時一酸,說不出話來。
這一個月來,所有人都在責怪他,奚落他,曾經對他寄予厚望的也搖頭嘆息,甚至另起心思,悄無聲息中改換門庭,可沒有一個站在他的立場為他說過這樣的一句話。
有人欺負你嗎?他忽然有種落淚的沖動。
“那些人好壞,為什麽要欺負你?”賀惜朝氣鼓鼓道。
蕭弘擡起眼睛眨了眨,将眼淚忍回去,嘴硬道:“就這麽肯定,不懷疑是我欺負他們嗎?”
“怎麽會,你才多大呀,能欺負誰去?”賀惜朝理直氣壯地說。
是啊,他才九歲而已,能欺負誰去,可誰也不相信他。
不過從賀惜朝嘴裏說出來,就讓人哭笑不得了,六歲說九歲才多大,實在夠滑稽。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聽嗎?”蕭弘問。
“好,不過你能坐下來嗎,我擡着頭,脖子酸。”賀惜朝拍了拍身邊平坦的土地。
蕭弘猶豫了一下,想着自己都這麽慘了,放縱一下倒也無妨,于是坐下來将自己的境遇說了一遍。
“除了姨母,誰也沒為我說過一句話。”蕭弘沮喪地說。
賀惜朝沉思一會兒,忽然問:“淑妃娘娘平日裏對你好嗎?”
蕭弘一驚,轉過頭來看他,“你怎麽知道?”
“你別考驗我的智商好不好,我就兩個姑姑,都在宮裏。”
蕭弘被噎了一下,雖不知道智商是什麽,不過很明顯能感覺賀惜朝在鄙視他,于是不高興地說:“那你還裝作不知道!”
“能配合你的我盡量,可我發現這樣太蠢,實在演不下去了。”
賀惜朝還挺理直氣壯,讓蕭弘沒法怪他。
“淑妃娘娘對你好嗎?”賀惜朝又問了一遍。
蕭弘點了點頭,“好,比對蕭銘都好,平時噓寒問暖,有什麽好東西都先可着給我,蕭銘想要她都沒給。”
“什麽東西?”
“你問這麽多幹什麽?”蕭弘奇怪道。
“多了解情況利于分析。”
“行吧,像……像那些好玩兒的、新奇的,各地送上來的有意思的東西,只有要我喜歡,她都二話不說給送到東宮。”蕭弘想到賀明睿院裏的八哥,撇了撇嘴道,“曾經有只八哥,會說人話兒,是內務府送她解悶的,見我好奇,不管蕭銘怎麽讨,最後還是給我了,只是後來……”
“皇上看到,生氣了吧?”賀惜朝猜測道。
“你怎麽知道?對,父皇派人拿走了,還說了我一通,最後連累淑妃也遭到了訓斥。”蕭弘回想起那個場景,不禁唏噓。
賀惜朝不客氣地送了他一個白眼,忍不住嘀咕了一聲,“笨蛋。”
“你說什麽?我沒聽見。”
“除了送你些玩物喪志的東西,沒別的了?”
“你還想有什麽?”
賀惜朝看着他仔細問,“沒讓你用功讀書,鍛煉騎射,教你謹言慎行,太子該做不該做的事情?”
蕭弘心下一跳,不知怎麽的手腳忽然一麻,再一次冰涼起來。
“這,這不是上書房的太傅該管的嗎?”
賀惜朝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說:“我娘一介庶女,也知道要想讓兒子出人頭地,也不能一味地嬌寵下去,小時候那些引誘我,讓我沉迷的玩意兒她都不許出現在我的面前。相反,若是想不動聲色地養廢一個孩子,還不落下埋怨,便是什麽都依他,引他堕落,讓他聲色犬馬,碌碌無為便可。通常這都是後宅中嫡母養廢庶子慣用的手段。”
當然,賀惜朝從小讓人省心,李月婵壓根想不到這些,他随口瞎編的。
可蕭弘卻聽得胸口一鈍一鈍,慢慢地開始疼起來。
“上書房你有好好聽課嗎?太傅講得東西都明白其意嗎?經史典故知道多少?最基本的論語可背會了?”賀惜朝看着蕭弘發白的臉,心中忍不住同情,不過嘴上依舊不留情面地說,“再想想你弟弟,你不會的這些他會不會?皇上每次考教問題,你倆的表現可一樣?”
不一樣,蕭弘緩緩地搖頭。不知什麽時候,他最怕的就是父皇考教,也最害怕見到天乾帝失望的表情,越是這樣,他就越回答不出來。可蕭銘不一樣,他對答如流,顯然是下過功夫的,慢慢的,蕭銘受到的贊賞就越來越多,而他,天乾帝見到都皺眉。
“我想好好用功的,可是……沒人這麽告訴我。”每次下定決定片刻後總能被別的事物吸引注意力,而這些大多來自身邊,所有人都奉承他,引得他飄飄然,直到跌入雲端,觸了底,這才發現所有都是假的。
“我真傻……”蕭弘喃喃地說。
他其實見到過淑妃對蕭銘的嚴格,蕭銘的起居寝殿裏什麽小玩意兒都沒有,好不容易得個喜歡的還得偷偷藏起來,他想找蕭銘出去玩,蕭銘告訴他得背功課,不然淑妃會責罵他。
那只八哥,讓他新奇了好幾天,要不是父皇看到,派人立刻收走,不知道他又會沉迷多久。
蕭弘現在回想起淑妃那副溫柔體貼地模樣,心中忍不住發寒。
“的确挺傻的。”賀惜朝肯定道,“這次她要是真為你好,不會這麽不痛不癢地說幾句話,只為體現個大度,讓人越發覺得她委屈賢惠,反而該指責你,請皇上好好教導你,皇上肯定立刻打你一頓,給她出出氣,可打完了,氣也就消了。然而她越是隐忍求全,皇上反而愧疚她,越想你錯的越多,罰地就更深一些。如今誰不知道淑妃賢良淑德,以德報怨呢?”
蕭弘點着頭,“你說的沒錯。我一直以為她是母後的妹妹,會心疼我一些。可我忘了,蕭銘更是她兒子,誰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成為太子?”
“知道就好,以後敞亮一些。”賀惜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蕭弘自嘲地一笑:“還有什麽以後,我都被廢了。”
“廢了難道不能再立,皇上金口玉言說了今後你永遠都不能再當太子?”
“這倒沒有,不過廢了便說明我不配太子。”
賀惜朝從上往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現在的确不配。”
“有你這麽說話的嗎?”蕭弘不滿道。
“太子,國之儲君也,可你看看你像個儲君的模樣嗎?你能擔起什麽責任?你懂百姓生計,還是有治國之道?連功課都沒好好學的人呀!除了運氣好,出身好一些,你還有什麽優勢,少年?”
蕭弘被說了個啞口無言。
“不過呢,你也別灰心喪氣,現在不合适,不代表将來不合适,你還是嫡長子,機會比你的弟弟們更大。要知道你現在自暴自棄,除了跟自己怄氣,讓皇上更加失望以外,其他人都會笑的,他們巴不得你一蹶不振,徹底振出局,你說對不對?”
說的真是太有道理了!
從來沒有一個人這麽剖心置腹地與他說過,而這話卻出自一個六歲孩子的口中。
所以問題又來了,“你為什麽會知道這麽多,你像是個六歲孩子嗎?”
“我天資聰慧,我爹說我是曠世奇才,合該為狀元而生。”賀惜朝小胸脯一挺,特別驕傲。
這何止奇才,根本是鬼才,六歲就頭頭是道,将來大了還得了。
“那我現在該怎麽辦?”
賀惜朝說:“你年紀還小,不着急,之前太子光輝一照,樹敵太多,廢了也是好事,沉下心來韬光養晦便是。”
這話魏國公之前也是這麽說的,可同樣的意思從賀惜朝口中說出來,效果就完全不一樣。
“韬光養晦……”蕭弘咀嚼着這個詞。
“這地上的幾個字我就送給你了。”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蕭弘微微皺眉。
賀惜朝連忙擺手,“錯了錯了,是這個。”
他唰唰唰又在下面寫了幾個更小的字。
“裝傻……充楞……扮,扮豬……吃……老……虎?”蕭弘讀完滿臉佩服地看着賀惜朝。
賀惜朝一邊用腳磨掉字,一邊說:“懂了吧?”
“懂了,你心眼還真多。”蕭弘由衷贊嘆道。
“那當然,這國公府雖比不上皇宮,想混好也不容易,不多長幾個心眼,能行嗎?”賀惜朝看着被磨平的字,滿意地點點頭,“你身邊都是不懷好意的人,要麽就是賀明睿那裏外不分的傻子,你不倒黴誰倒黴啊!”
蕭弘想想可不正是。
“要是我的伴讀是你就好了。”他脫口而出道。
賀惜朝明顯一愣,然後說:“一入宮門深似海啊!”
“什麽亂七八糟,那不是形容入宮的女人嗎?說實話,你要是個姑娘,這後宮還不得給你攪翻天了!”
“那你可真看得起我。”賀惜朝不贊同地哼了一聲,低頭繼續寫他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蕭弘笑起來,心情忽然愉悅了,他看着賀惜朝鼓鼓的包子臉,忽然手癢捏了兩下道,“所以,你在這裏寫這些也是打算韬光養晦?”
賀惜朝白了他一眼,“那當然,難道等着被老夫人養廢?”此言一出,兩人便一起笑了。
“對了,你手裏拿着的是什麽,看你一直捏着。”賀惜朝指了指他手心問。
蕭弘擡起手一看,是莫奈何,又稱諸葛鎖,本是送給賀明睿賠罪的,想來今後也用不上了。
他見賀惜朝好奇,就遞給他,“會玩嗎?我教你吧。”
賀惜朝接過來後在手裏看了看,蕭弘替他拆開,準備教他玩。
沒想到賀惜朝二話不說地就開始搭建,不一會兒,完整的就已經出現在他的手上。
“送給我嗎?”
蕭弘愣愣地看着他高興的小臉,下意識地點頭。
賀明睿在他宮裏玩了五天都沒搭出個所以然,怒地不玩了。賀惜朝不過幾息就完成,真是聰明的沒話說。
“謝謝,我真的很喜歡。”賀惜朝開心地收下,滿臉都寫着喜悅,“這算是你給我的回禮了,表哥。”
蕭弘聽到這個稱呼,愣了愣,接着也笑了,與其送給賀明睿不被珍惜,賀惜朝這樣更讓他由衷高興。
“我那兒還有其他的樣式,我回去找找派人給你送來。”
“那可說好了,給我點有難度的。”
這怕是困難,憑賀惜朝的本事,再有難度的估計也難不倒他。
不過只要賀惜朝喜歡,都送他也無妨,“好。”
作者有話要說: 遙:蕭弘多實誠的孩子,這樣忽悠良心不會痛嗎?
賀惜朝:我都是為了他好呀!
遙:鬼話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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