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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把刀劍的鍛造從來都是漫長而又辛苦的,鍛刀爐燃着烈火熊熊,灼幹空氣之中的水汽,刀匠赤裸着上身,汗水随着肌肉起伏流淌而下,給醬色的肌肉鍍上一層仿佛金屬一般的光澤。
刀匠揮起錘子,重重敲打在初現雛形的刀劍上,火花四射,而後盤踞于上身形瘦削的神明擡手,神力化作無形的錘,敲擊而下。
人類眼睛所不可見的力量引動着天地間的靈力灌注進凡鐵之中,卷起風旋,落下細雨,迷蒙薄霧之中醞釀着某種難以言喻的奇妙變化。
日夜不休,一天,一天,又一天。
刀匠不知疲倦地揮舞着錘子,他的雙唇皲裂,雙眼通紅,手上遍布着被火焰灼燒出的傷痕,但他渾然不覺,眼睛裏只看着那柄漸漸展現出絕世光彩的刀。
神明的唇色已是沒有任何血色的白,覆蓋着容貌的面具之上,紅金的紋路卻是愈發璀璨,紅的如濃豔欲滴的鮮血,金的如晨曦微明耀目的朝陽,他的指尖流淌出幾乎凝成實質的靈力,一下一下,将力量灌注于刀劍之上。
量變,繼而質變。
終于在某一瞬間,光華璀璨,靈光閃爍,生機勃勃。
是的,生機勃勃。
凡鐵之中,竟也是被稻荷的神力催生出了一點蒙昧未明的輝光,微弱的,幾乎不可察覺的閃動着,像是呼吸一樣,一閃,一閃。
刀匠終于精疲力盡,搖晃着栽倒在了地上,他都沒來得及看上一眼自己鍛造出的刀就倒了下去,錘子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鍛刀爐內爐火漸熄,只有木炭間明滅着一點點火光,忽明忽暗。
刀身如鏡,照映着鍛刀爐裏炭火明暗,刀刃凝着一點寒光,仿佛凝固在碎裂瞬間的冰,明光中似流水微漾。
宗珏俯身,指尖輕輕落在刀刃之上,刀身上的光輝極親昵地包裹着他的手指,撒嬌一樣地忽閃忽閃,就像是牽着家長的手撒着嬌不願意放開的小孩子。
“分別之時終将到來。”宗珏說道,“你會流轉于塵世,沾染鮮血,明見人心,命運如長河奔流,不知去往何方。也許你會高高在上,受人崇敬供奉,歷經歲月仍然一如今日,也許你會堕入污泥,無人知你鋒銳無匹此世無雙,亦或者……你會折斷于某處,塵歸塵,土歸土,再沒有過去,也再沒有未來。你需要知道,這都是你作為刀劍的宿命。”
那輝光仍然親昵地纏繞着他的指尖,溫暖而又柔軟。
還只是個初生的小小付喪神,又能懂得什麽呢。
宗珏抿抿唇,面具遮掩下看不出神色,只是沉默着攤開手抓住了刀身,鋒銳的刀刃劃開他掌心的皮膚,沾染着黃泉穢氣的鮮血從傷口流出。
鮮血并沒有流下去,而是仿佛被刀刃吸收了一般,在鋼鐵之上洗練出如水如冰一般的光澤。
以稻荷的神力鍛造,以黃泉的鮮血開刃。
這是作為鑄造者,他能給予這個孩子最大的庇佑。
“我祝福你。”宗珏語氣淡淡,聽不出半點情緒波動,“我願你強大,忠誠,堅韌,歷經歲月流轉而身如琉璃,看遍人世變遷而心如明鏡。”
刀刃劃過宗珏的掌心,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他無所謂地撕下羽織随意裹了裹,專注地看着那鮮血如何流淌過刀鋒,刀身如何散發出奪目的明亮光彩。
“希望終有一天,我們還能于歲月長河之中相見。”
神明的身影漸漸融化在了黑暗之中,明明一身雪白的羽織,卻仿佛天生便歸屬于黑暗一般,如同一滴墨水滴進水中,無聲無息再無蹤跡。
只有刀劍之上那凡人無法得見的輝光,似是落寞又似是期待地閃爍着。
……
此時本丸裏已經入了夜,夜色深沉月光微弱,也沒有星子漫天,仿佛只草草扯了塊黑布做幕,全然的敷衍了事。
藥研藤四郎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屋裏空蕩蕩的只有他孤身一人,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孤獨,但是當離開了時之政府狹窄的獨身宿舍,躺在這間睡下整個粟田口也綽綽有餘的大房間裏時,某種不是滋味的苦澀依舊盤桓在他的胸口,像是一只大手攥着他的心髒,讓他難以呼吸。
也許那五味雜陳的苦澀之中,隐約還有幾分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因為前路未蔔而産生的惶然無措。
他又翻了個身,攥着被子角焦躁得渾身是汗,又不得不閉着眼強迫自己快些睡過去——隔壁的歌仙兼定白天收拾了一天東西,還處理了積壓在案頭的公文,晚上的飯菜也是他做的,此時想必已經很是疲憊,萬一打擾到他就不好了。
藥研藤四郎這麽想着,閉着眼胡思亂想了半天,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但是他以為睡着了的歌仙兼定,卻是披着外衣推開了門,看了一眼沒有亮燈的隔壁,提着鞋輕手輕腳地走下回廊,之後才把鞋穿上,快步走到本丸的大門口。
歌仙兼定推開門,冬日裏還是有些寒意的,開門時一陣涼風竄進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站在門口眯眼看着蜿蜒曲折的青石道路,不多時,他就看見一道身影慢悠悠地走了上來。
“歡迎回來,主殿。”歌仙兼定迎了上去,下意識就想要把自己的外袍脫掉披在宗珏身上。
原因無他,實在是因為宗珏此刻的臉色實在是太過蒼白,就像是那種久卧病榻的人才會有的沒有半分生氣的白色。
“睡一覺就好了,不用擔心。”宗珏擡手拒絕了自家過于貼心的初始刀的照顧,轉而問道,“本丸裏怎麽樣?”
“上午藥研藤四郎就已經過來了,我跟他收拾了一下院子,還有公文也已經處理好了,我大致總結了一下,您需要現在過目嗎?”歌仙兼定擔憂地看着似乎身體狀況不佳的審神者,忍不住又勸了一句,“今天太晚了,若身體不适還是早些休息為好。”
宗珏點了點頭道:“我去看看藥研藤四郎,之後就睡。”頓了頓他又道,“今天辛苦你了,做得很不錯。”
聞言歌仙兼定露出了一個微笑:“非常感謝您的誇獎。”
他們說話的功夫也就走到了歌仙兼定的屋子,宗珏道:“你先去休息吧,不用跟着我了。”
“那您有什麽事情,還請立刻呼喚我。”歌仙兼定也不堅持,只不過走的時候還是堅持把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審神者過于單薄的羽織上,“夜深露重,還請注意身體。”
宗珏啞然失笑,他都多少年沒被這麽照顧過了,不過他也沒說什麽,只是扯了扯身上還帶着自家初始刀溫暖體溫的外衣,“你趕緊進去吧,外頭冷。”
披着歌仙兼定的外衣,他小心地推開隔壁的房門,房間裏黑漆漆空蕩蕩,他眯着眼看了好一會,才在角落裏找到蜷着身子睡得很不安穩的藥研藤四郎,孩童模樣的短刀抱着被子,一只手虛握着放在身邊的本體,只要聽到什麽動靜,頃刻間就能暴起反擊。
明明是在最安全的本丸裏,卻像是身處龍潭虎穴,眉頭緊皺,不得安寧。
但即便是以短刀的警覺,竟也絲毫沒有察覺到宗珏的靠近,只是呓語幾聲,不安地翻了個身。
這是一振出身于被政府所清剿的黑暗本丸的藥研藤四郎,公文上冷冰冰的字眼猛地跳入腦海,本來只打算看一眼就走的宗珏停住腳步,撐着地板坐下來,小心翼翼地輕輕摸了摸藥研藤四郎的頭發。
他看上去比資料裏還要稚嫩,臉上還有些沒褪去的嬰兒肥,手腳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
還是個孩子呢。
宗珏的指尖點在他的額頭,溫聲道:“好夢。”
一夜好夢。
藥研藤四郎覺得自己像是沉墜進了一場美好得讓人不願醒來的夢境之中,醒來時雖然不記得自己究竟夢到了些什麽,但腦海裏依舊存留着那種讓他幾乎要落淚的幸福飄忽,他甚至并不是在清晨來臨時驚醒,而是迷迷糊糊地聽着外面傳來的喧鬧聲睜開眼睛,陽光暖洋洋地透過窗戶照在他的臉上,他坐起身麻利地收拾好被褥換好衣服,推開房門——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可能走錯了本丸,眼前不再說昨天入睡前的荒涼景象,反而一副欣欣向榮的模樣,門前生着一叢叢開得正盛的茶花,紅的白得擁擠着簇擁在枝頭,開得熱鬧,地上用鵝卵石鋪出小道,又長出了絨絨的嫩草,那是一種生命初始的嫩綠,而庭院裏一棵棵常綠的高大喬木,則是枝繁葉茂深沉的墨綠,深濃淺綠倒映在清澈的水池裏,幾尾金鱗紅尾的魚兒自在地游着,偶爾一個躍起甩尾,水珠迎着朝陽閃閃發光。
那是一種勃然明朗的生命力。
看樣子應該是審神者回來了。藥研藤四郎想着,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了過去。
這是……鍛刀房?
他敲了敲門而後推開,就看見狐之助大呼小叫着“不可能!”之類的話,像是受了什麽刺激一樣。
“你醒了?睡得怎麽樣?”歌仙兼定側頭看到了他,便讓他進來。
“還行……這是怎麽了?”藥研藤四郎走進來站定,一邊問一邊打量着那位新任審神者。
并不是什麽和善可親的外貌,過于銳利的棱角賦予了審神者近乎于壓迫性的氣勢,此刻皺起眉來眉眼上挑,更是十成十的冰冷傲慢,遠遠的拒人于千裏之外。
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審神者看了他一眼,微微勾起唇角,代替歌仙兼定輕描淡寫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沒什麽,鍛刀失敗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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