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氣泡

女生告白失敗後的第二天,關于寧思錯的謠言開始在校園裏橫走。同級的同學都知道七班有這麽一個“不上臺面”的人存在,而其他年級的也總會用一些亂七八糟的代名詞來讨論寧思錯,寧思錯的名字好像消失了,他變成了各種不堪入耳的标簽,卻唯獨不是他自己。

堯晰把試卷放到寧思錯桌上,注意到桌面上被人用黑色的馬克筆寫了一段罵人的話。

他的頭腦發熱,氣得差點把桌子掀翻,又忍了下來,找人借了黑色的馬克筆,把那些字全部塗掉,猶豫半天,畫成了一顆顆愛心。

寧思錯從後門進來,嘴裏咬着棉花糖,看了一眼被塗了無數愛心的桌面,又看了看舉着筆的堯晰,眨眨眼,有些茫然:“你幹什麽呢?”

堯晰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見堯晰不說話,寧思錯以為他是害羞,還煞有介事地欣賞了一下桌面,評價道:“畫得比較一般。”

“比較一般”又等于“很爛”,堯晰被寧思錯委婉的諷刺感動到,認為這個同學心地真的很好,還不忍心傷害自己的自尊心。

誰想寧思錯只是随口胡謅。

堯晰特地上網查了可以洗掉馬克筆印跡的方法,第二天起了大早趕到教室,卻發現一向空蕩蕩的抽屜裏被塞滿了東西,應該是趁放學後沒人放進來的。

堯晰皺着眉把裏面的東西清出來,大多數是一些罵人的紙條,還有不少沒倒幹淨的空飲料罐,吃了一半已經放爛了的蘋果,浸滿油漬的書本,最刺眼的——兩盒避孕套,一張艾滋病的宣傳單。

堯晰看着手裏的東西,覺得自己像被什麽東西重重打了一拳,怒火順着胸腔一路上升,在他的腦袋裏四處沖撞,迫切地想要尋找到一個發洩的出口。

但堯晰還是冷靜下來。他飛快地收拾好所有東西,又仔細地拿了消毒水洗幹淨桌肚,抹布蹭過最裏面,摸出來一張二寸的證件照。

照片裏的寧思錯看上去比現在要小幾歲,穿着規整的校服短袖,眉眼漆黑,嘴唇微抿,眼尾平齊,瞳孔像沒有聚焦一樣了無生氣,如同堯晰小時候會玩的那種黑色玻璃彈珠,漂亮而死寂。

堯晰怔怔地看着,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覺得難過。

為流露出那樣神色的寧思錯感到難過。

堯晰養成了幫寧思錯收拾桌肚的習慣,他總是最早來,整理好一切後又坐在座位上看着寧思錯的那張證件照發呆。他想起寧思錯一個人穿梭在校園裏的身影,生出一點莫名的念頭,堯晰不明白,就自作聰明地把那稱作保護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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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寧思錯看上去好像真的很需要保護。

他決定從今天開始要和寧思錯一起打球,雖然寧思錯又菜又愛玩,但他不介意教他。

但寧思錯今天沒有來學校。

堯晰伸長脖子望了又望,被老師投了好幾個眼刀也照樣不停往後看,最後還是他的後桌受不了,求他趕緊換座位到後排去,突然回頭太吓人了。

堯晰抱歉地笑笑,在接下來的幾節課裏忍住了回頭的沖動。

寧思錯連着好幾天沒有來學校,堯晰假裝無意提起,班主任也就随口應了一聲,說寧思錯是生病請假。他一時緊張,擔心起寧思錯怎麽病了這麽久都還沒好,是不是根本沒人照顧。

于是借着代表全班探望同學的借口,堯晰從班主任那兒要來了寧思錯的地址。他對着導航看了半天,在一堆雜亂的老舊樓棟裏半信半疑地找到了其中一個。

樓道裏的燈忽明忽亮,俨然像某種恐怖片,樓梯扶手上堆滿了灰塵,空氣中也彌漫着一股說不上來的詭異氣味。

堯晰上了三樓,正要往樓道裏走,忽然聽見寧思錯的聲音。

寧思錯在打電話,用一種他很陌生的音調,像是電話那頭的人是他某個仇人似的。堯晰僵在那兒,随即便聽到腳步聲,寧思錯出現在樓道口,看見他時也是一愣。

“寧——”

“我明天就回學校,麻煩你和老師說一聲。”寧思錯頭也沒擡,徑直往樓下走,“謝謝。”

很明顯的逐客令,但堯晰像丢了智商沒了腦子,稀裏糊塗地跟了上去。

寧思錯先是在小區附近的小超市轉了一圈,買了個甜筒冰淇淋,一邊吃一邊站在公交站等車。堯晰特意隔了好幾個人才上車,不遠不近地跟着,在反應過來自己跟蹤的行徑後忍不住在心裏罵自己,嘆了口氣,決心在下一站就下車。

寧思錯也下了車,他把包裝袋扔進垃圾桶,一邊低頭按手機一邊走進了旁邊的一條街道。

堯晰看了一眼路口的指路牌,上面寫着“寶興路”三個字。

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再跟下去了,這不對,但他又很害怕寧思錯出事。寧思錯是還在生病就跑出來還是壓根沒生病?如果沒生病,他又為什麽要撒謊?

堯晰糾結萬分地在路口轉了兩圈,有兩個結伴的女生過來,其中一個朝另一個做了個眼色,另一個立刻走上來,親昵地攬着堯晰的肩膀笑:“小朋友,這裏可不是你可以随便亂逛的地方。”

“……請你松手。”堯晰被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刺激得想吐,忍不住往後傾了傾身,“我在等人。”

“等誰呀?”女生笑了兩聲,意味深長道,“很多來這裏的人,是很難等到的。”

堯晰很快擺脫了她們,站在另一個位置繼續等寧思錯出來。他出了一身的汗,晚上又降溫,被風一吹就發起抖,看寧思錯出來的時候差點沒反應過來,等他追上去時,寧思錯已經走到了公交車站邊。

“你……”寧思錯錯愕地看着他,微一停頓,“一直沒走嗎?”

“老師說你生病了。”堯晰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你現在好點了嗎?”

“……好多了。”寧思錯欲言又止地回過頭,坐在了站臺的椅子上,頓了頓,又往旁邊挪了點給堯晰空出位置。

堯晰以為他還要說話,但寧思錯什麽都沒說。

他的眼角不知為何蔓延着一層薄薄的紅色,漂亮的眼尾微微上翹,漫不經心地在手機屏幕上敲敲打打。堯晰看得出神,又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他本想詢問寧思錯為什麽要去寶興路,在等待的時間裏,他已經在手機上查了有關這個地方的消息,不是很喜歡,也不是很想讓寧思錯去,但寧思錯不提,他也就不好主動說。

這時候他又想起學校裏的那些傳聞,攥着書包帶子的手都緊了些。

寧思錯上了車,刷完卡後他回頭看了堯晰一眼,堯晰本來要跟上,見狀也只能停下,眼睜睜看着車門關閉,載着寧思錯離他越來越遠。

寧思錯遵守承諾,第二天出現在了教室裏。

他正常地上下學,除了會提前離開教室以外,和普通學生無異。

可堯晰卻變得貪心。他想要了解寧思錯更多。

他發現寧思錯有時候會在晚上去小吃街上的一個流動攤位賣棉花糖,攤主應該是他的朋友,跟他笑嘻嘻地講話,兩個人的關系看上去很親密。堯晰遠遠地看着,只覺得一顆心像被泡在了什麽東西裏,酸澀的感覺讓他感到苦悶。

寧思錯嘴甜又長得好看,有很多女生到攤位前買東西,也有認出他是“七班的寧思錯”的人刻意來找茬,那些人一會兒挑剔說棉花糖不好吃,一會兒很輕浮地碰寧思錯的臉。寧思錯的皮膚白,用點力就是一個紅印,如同某種蹂躏的證明。

他的朋友很生氣,撸起袖子要打人,被寧思錯攔了下來。寧思錯低垂着眉眼,好聲好氣地和人道歉,把那些人勸走了,但生意還是受到影響,一直到收攤都沒有賣完。

朋友去拿東西,寧思錯閑得無聊,把剩下的材料全做成了五顏六色的棉花糖,他拿着一個在手裏晃,堯晰忽然出現在攤位前,結巴着說:“請問……一個多少錢?”

寧思錯看了眼堯晰通紅的臉和莫名緊握的手指,覺得有點好玩,心情一好,把剩下的棉花糖都送給了堯晰。堯晰受寵若驚,一手拿着好幾個,笨拙地想要避免棉花糖沾到自己臉上,有些狼狽。

寧思錯捂着肚子笑,他聽見笑聲擡頭,也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起來很好看。”他說。

“是嗎?”寧思錯不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誇自己,他笑着往前走了幾步,拿走了堯晰右手上的棉花糖,握着他的手指舉起來,停在自己的臉側,“我還有酒窩,你要不要摸一摸?”

堯晰渾身僵硬,懵了一樣愣在那兒,半天沒敢下手。心跳聲一下一下地鼓動着他的耳膜,某種他很陌生的情緒蠶食了他,如同天羅地網一般兜頭蓋了下來,拖着他的理智逐寸往下跌落。

見他如同木頭人一樣一動不動,寧思錯便意識到堯晰是個傻的。他“啧”了一聲,收起臉上的笑意,後退兩步,把棉花糖又塞了回去,擺擺手:“走了。”

堯晰拿着棉花糖,有些融化的糖水黏住了他的手指,但他沒心思去管。他滿腔都被情緒塞得鼓脹,像要爆裂開來。

堯晰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有。

人人都有一座最隐蔽的動物園,眼鏡蛇近視,大象鼻炎,信鴿路癡,堯晰的心患上了某種不知名的疾病,折磨了他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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