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起幹活

一個生産大隊囊括了原本的十幾二十個村落,拉開的面積算不得小。

集體幹活後,要是每個人都到大隊部接受大隊長和老支書的領導,離得遠的社員光是趕路都得走二、三十分鐘。

為了不耽擱上工,登記工分的桌椅是活動的,譬如這幾天的勞作田地在他們西然村這附近,負責登記的牛會計就搬了自己的家夥什跟着大隊長跑來了大隊部曬谷場。

社員們都是種地的老手,對耕作進度心知肚明,每天跟着各自的小隊長聽着鑼鼓聲上工,再聽着鑼鼓聲下工。

退回去許多年前,大家一起吃大鍋飯的時候,衆人為了吃飯,得端着碗拖家帶口一天三頓飯地奔波。好在現在已經散了夥,各自分了口糧回家自己折騰了。

說是在本村附近,抵不住村落分布在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山壑地帶,遠遠看去仿佛一條斷斷續續的破腰帶,這麽一拉長,耕地所在的位置也就有點遠了。

秦松先是順着沿河而上的泥巴馬路走了十來分鐘,然後下了馬路走上水田的田坎。

就見幾畝良田上綠油油的秧苗長在苗床上,竹條插在邊沿呈拱門狀,兩邊則是剛掀開不久的稻草編成的草甸。

這是用來給秧苗保暖用的,等到秧苗長出來,天氣好的時候得及時掀開散熱氣,等天黑或是陰雨天時則需及時蓋好。莊稼人伺候作物,真比伺候孩子還細致周到。

秦松也在高原盆地平原等地與農民一起幹過活,不說多精通,一般的知識還是懂的。

看見秧苗粗壯的根,就知道再過不久該是插秧的時候了。

一路漫無邊際地想着這些,又過了兩條田坎,秦松忽然看見不遠處有一隊人正在水田裏幹活。為首的是一名二十幾歲的黑臉大漢,一手揚鞭一手掌着犁刀,驅趕着黑皮大水牛犁田。

後面的十幾個人或拿着鋤頭把大塊大塊的泥掘碎,或是提着背簍拾取泥裏翻出來的草根。

這是在為即将到來的插秧作準備。

再往前一點靠近田坎的苗床前,還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莊稼老手正細致地拔出秧苗裏的稗草。稗草和秧苗長得極為相似,要不是經驗老道的農民,可不敢安排去精細活兒。

一名四十多歲的瘦漢子恰好在此時擡起頭看過來,頓時就和秦松的眼神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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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都是一愣。

秦松唇角動了動,強忍着不自在,露出一個笑朝着對方喊了一聲:“爸,理秧苗呢?”

許多年都沒喊過這個字了,秦松就感覺渾身不自在。可不管怎麽說,對方現在确實是他的老丈人,在不自在和失禮之間,秦松還是決定選前者。

初懷友卻是被這一聲“爸”喊得一懵,在身邊其他人的調侃裏反應有些遲鈍地沖秦松點了點頭,幹巴巴地“哦”了一聲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好在秦松自覺完成了禮儀,已經背着背簍走了。

村裏男人大多都是一塊兒長大的,平時不管關系如何,那都是有一起撒尿和泥巴玩兒的交情,這會兒身邊同伴就笑話初懷友:“耙耳朵,你還被你女婿喊傻了?”

“哈哈哈,有文化的女婿就是不一樣,路過都記得喊老丈人一聲。”

“哎懷友,不是我多管閑事,這秦知青怎麽一結婚就不幹活了?難不成還等着你家閨女掙工分養他?”

“去去去,青狗兒,你瞎說啥呢?人家是要寫文章,要上報紙的!回頭等文章登上報紙,可得讓咱們大隊都跟着漲面子!”

初懷友聽着這些話笑了笑,沒說什麽,繼續埋頭拔稗草去了。

其他人也沒當回事,這老夥計從小到大就是這麽個性子,三棍子打不出個響屁,一點不像他家婆娘,人長得高高壯壯,一把子大嗓門吆喝起來能震垮半邊天。

這老婆娘可不是好惹的,他們也就敢在初懷友面前說說。

每個尴尬都是一道坎,邁過去了就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

秦松深以為然,在之後又遇到幾個初家近親,已經能自然而然地笑着打招呼了。

一路好不容易到了獅子坡腳下,順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往上爬,直爬到山腰,才在一塊麥地看見了初雪所在的小隊。

初雪的兩個哥哥長得像她母親,骨架子大,看起來高高壯壯的。

倒是初雪像了她父親,身型苗條。大家都說這三個孩子聰明,專挑父母好的地方長。

這會兒初雪正埋頭認真拔草,秦松也沒去打擾她,而是尋了小隊長說了一聲,自己尋了一攏麥子開始幹活。

麥子已經結穗,等到六月時就該收獲了,這是這批麥子最後一次打理,既要除草又要追肥攏根,争取多些出産,大家也好在交完公糧後多分幾把麥子。

南方人不以面食為主,不過分了麥子拿去磨成面粉烙餅,或是兌換成挂面,都是招待客人走親訪友的好東西。

秦松的到來引起了一陣觀望,還有多嘴的婦人一邊瞄着秦松一邊嘀嘀咕咕說小話,手上的活幹得有一下沒一下,就這還拔一會兒就站直腰捶捶胳膊腿地轉兩圈,等小隊長用質疑的眼神看過來,這人才唧唧歪歪抱怨兩句才埋頭繼續薅幾把。

集體幹活就是這樣,有人老老實實下力氣幹活,也有人懶懶散散磨洋工。

哪怕大隊長為了盡量避免這種事,把每天的任務按照小隊分發下去,哪一隊先幹完就能先下工回家,幹活的過程中還有小隊長和其他想要早點回去的社員嚴格監督,依舊不能避免臉皮厚的人想方設法找機會偷懶。

對此秦松沒有給予半點回應,剛開始還手生,等熟悉起來動作就快了不少。

拔草這活兒,看起來輕巧,真幹起來才知道其中的勞累。

好在秦松完全沒有原身在村民們面前堅持背了三年多的文化人包袱,彎腰拔累了就蹲着,等到蹲累了,幹脆就學了其他婦女那樣坐在地上繼續拔。

西南空氣濕潤,哪怕不下雨,只清晨傍晚的露水都夠地裏這些野草瘋長了。前一次拔草才剛過去半個月左右,這會兒就跟雨後春筍一般齊刷刷挺直了腰杆往上蹿。

生命力之頑強,确實比正經莊稼強多了。

也正因如此,一年到頭吃喝嚼用都指望地裏出息的農民們才更要勤快地把它們拔出,要不然莊稼争搶營養根本争不過。

相隔不遠處,初雪正彎着腰一手撐在腿上一手重複動作着,忽然身邊擠過來一個年輕姑娘。

年輕姑娘一過來就沖初雪擠眉弄眼,惹得初雪莫名其妙。

“哎初雪,你看那邊,你家那位怎麽來了?”

初雪回頭望過去,這才發現秦松居然來了。

她驚訝地站起身,想了想,又低頭拔了幾把草裝滿了背簍,這才借着去土坎上倒草的功夫到了秦松那邊:“三哥,你怎麽來了?”

秦松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仰頭對着她一笑:“早就該來了。”總不能真叫一個小姑娘幹活養他吧,不過幹農活是真的累。

初雪抿唇,想說什麽,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有些楞地站在那裏。

秦松看了眼今天上午他們這個小隊要完成的任務麥攏,“你過來和我一起拔一攏吧,我粗心,不少剛長出來的草苗苗都沒拔幹淨,你幫我清清場過一遍,免得一會兒檢查不過關還要重新幹。”

想起秦松以往幹活的模樣,初雪确實挺不放心的,也就不回去了,放下背簍就去了麥攏另一側一邊拔一邊看秦松手底下幹出的活。

可跟着一起幹了會兒初雪發現今天秦松拔得格外幹淨,根本就沒她發揮作用的餘地。

“三哥,你拔得挺幹淨的,要不然我還是去旁邊吧。”

初雪知道,秦松一向面皮子薄,談對象的時候還沒那麽多顧慮,結婚後反而很不喜歡在外面表現得和她太親近。

初雪提着背簍起身要離開,卻被秦松勾住了背簍垂下來的另一條帶子。

長得眉清目朗的年輕男人就蹲在地上,仰着臉沖她眉眼溫和彬彬一笑:“就這樣幹活挺無聊的,要不然你陪我說說話,分散注意力我就不感覺累了。”

初雪形容不出來這一刻的感受,只覺得對方笑得太好看,比她曾無數次見過的從山巒盡頭冉冉升起的太陽還耀眼。

以至于晃得她心神搖曳,腦子跟奶奶熬來糊鞋底的漿糊一樣粘稠,暈暈乎乎間就又蹲了回去。

直到不小心和秦松抓到一簇草,彼此手指觸碰,初雪才背脊一繃回過神來,擡眸怯怯地看過去。秦松也是愣了一下。

因為早在情愫萌動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對伴侶不正常的心理期許,又在之後漫長的觀察期确定自己不正常的心理期許不會得到滿足,此後秦松就已經做好了一輩子單身的心理準備。

別人只當他是文人毛病,是堅定的獨身主義者。

其實不過是因為秦松在用道德和法律約束自己,讓他不去禍害無辜的人。

對上初雪含着幾分羞怯看過來的目光,以及對方無法克制的染上霞紅的耳廓和面頰,秦松皺了皺眉,而後若無其事地挪開了手,仿佛突發奇想:“不如我們來比賽吧,我們一人半攏,看誰拔到前面去。”

這提議實在是幼稚。

秦松說完,也不管初雪答應沒有,幹勁十足地埋頭加快了速度。

還沒醞釀出來的暧昧氛圍瞬間因為其中一人的抽身而煙消雲散。

初雪也不過才十八,以前也沒有過其他感情經歷,多的也不懂,只單純覺得秦松這樣的表現有些幼稚可愛。

不過這樣的秦松,總比結婚後這段時間有些奇奇怪怪的秦松更讓初雪放松些,呼吸進肺裏的空氣都仿佛更清新自然了。

不再如之前那樣緊繃凝滞。

初雪沒敢跟任何人說,其實她這一個來月每天都不想回家,不想回那間小屋子裏和她的新婚丈夫獨處。

她覺得自己居然滋生出這種想法實在很不應該,就跟小時候見過的那種在外面有了其他人,于是就不耐煩回家的壞男人。

感受着心底那份因為秦松的幼稚而湧起的愉悅,初雪在原地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壓在心頭的那塊石頭暫且搬開了。

看,她并不是結了婚得到人以後就不珍惜,對婚姻不忠誠的那種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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