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箱子
攆完了人, 秦父站在門口,背對着衆人久久沒有轉身。
秦竹眨巴眨巴眼,剛要張嘴說什麽, 卻被他媽擡手示意別說話?。他妹也從房間?裏出來, 拽着他胳膊讓他一起?進了屋子裏。
一時間?, 房子裏除了外面時不?時傳來的炒菜聲嚷嚷聲打孩子聲,就只剩下主卧偶爾傳來的秦爺爺的咳嗽聲。
秦母雙手交握,很是難過, 秦奶奶這時候走出來, 輕輕拍了拍兒?子繃緊的肩膀,言簡意赅:“你爸叫你,進去?跟你爸說說話?吧。”
秦父捏緊的拳頭松了松,悶悶“嗯”了一聲, 轉身低着頭沒敢讓其他人看見自?己的臉。
等人進主卧了, 門被關上?, 秦奶奶才嘆了口氣,讓秦母跟自?己一起?進廚房:“還有個湯沒熬, 你熬湯的手藝比媽好,你爸都說了要喝你做的湯才吃得下飯。”
秦母飛快眨眼, 紅着眼眶掩飾地笑了笑:“我也就這點本事了, 論做菜還是媽你做得最好吃,幾?個孩子打小?就不?樂意吃我做的。”
說完又有一陣恍惚,驀然想起?當初秦梅還小?時就時不?時跟她說自?己就喜歡她做的菜,還話?裏話?外說奶奶不?給她吃肉吃蛋。
一開始秦母還真信了,對婆婆心裏有了些膈應。
後來她上?着班中途有點時間?, 特意不?聲不?響往家裏跑了一趟,就想抓住婆婆苛待大女兒?的現場。
誰知一回來就看見秦梅端着半碗蒸蛋吃得香甜, 一邊吃還一邊對她婆婆說:“奶奶你對我真好,要是媽媽蒸蛋的話?肯定不?會分給我這麽多,她總說兒?子才是她的根,奶奶,這是什麽意思啊。”
其實?那?時候她就該明白自?己這個女兒?好像天生就是壞心眼子,可到底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又是他們夫妻倆的第一個女兒?。
香香軟軟的女兒?,可以?讓她紮漂亮辮子,穿漂亮小?裙子的女兒?,那?時候他們兩口子真是恨不?得把這個女兒?走到哪抱到哪。
怎麽就長?成那?樣了呢。
秦母忍不?住自?責:“當初就是我太寵着她了,沒把她養好......”
秦奶奶卻毫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自?怨自?哀:“可得了吧!聽媽的,媽這輩子經歷過的事可不?少,見過的人也多,有些孩子就是天生壞心眼,怎麽教都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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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奶奶确實?是見多識廣的人物。
秦奶奶是1907年生人,剛五歲的時候朝廷沒了,之後又經歷過短暫的時代,而後是抗戰,解/放,一直到新華國成立。
雖然她大字不?識幾?個,可十三歲的時候被家裏人賣給一個老游醫。
老游醫原本是想買她當小?媳婦生孩子的,可相處的過程中發?現她很有幾?分果敢韌勁兒?,剛好又發?現她有學醫的天分。
老游醫轉念一想,他都五十出頭的人了,跟這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生了娃娃怕是也等不?到長?大給他養老。又見秦奶奶是個知恩圖報的,老游醫幹脆省了生娃娃的過程,認了秦奶奶當女兒?。
從此兩人就以?父女相稱,游走在鬧哄哄的大地上?。
等到後來秦奶奶長?大了,老游醫更?老了,老得走不?動了,兩人就尋了個北邊的屯子住下來,從此以?給鄉親們看病抓藥賣膏藥為生。
再後來秦奶奶就嫁給了在地主家做長?工的秦爺爺。主家雖是地主,人卻很好,對待長?工佃農們很是和善,可惜再後來因?為各種原因?,主家全部?去?了海外。
那?時候主家也問過他們夫妻要不?要跟着一起?走,秦爺爺秦奶奶鄉土難離,就留了下來。
在秦奶奶看來,那?位主家是格外睿智的。當時她還不?懂主家離開前為什麽要看着他們嘆氣,還特意給他們一家三口都弄了份僞造做舊了的賣身契,并叮囑他們好好收着,以?後可能會有大用。
等後來,果然靠着這些賣身契保全了他們一家子,現在外頭那?些風波也打不?到他們這個蓋了“舊時代被壓迫的奴隸”身上?。
秦母雖然不?知道婆婆一輩子具體都經歷了些什麽,不?過她知道婆婆确實?有一雙透徹的眼睛,因?此很能聽進對方說的話?。
在秦奶奶說了好幾?個關于孩子年紀小?小?就做盡惡事的例子後,秦母才不?再郁結于心。
房間?內。
秦爺爺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在秦父進來後招招手,讓人坐過去?。
秦父坐在床邊凳子上?,秦爺爺還招手,他就坐到床邊上?。秦爺爺依舊招手。
秦父就以?為老父親是有什麽話?要跟他說,趕緊俯身探頭靠過去?,沒曾想他剛把耳朵湊過去?,一雙幹枯瘦削的手就顫抖着輕輕撫在他後腦勺,力量輕緩卻堅定地把他按在了同樣幹癟瘦削的胸口上?。
秦父渾身一震,在老父親清淺地嘆息聲中,才剛壓下去?的眼淚頓時洶湧而出。
聽到老兒?子的哭聲,秦爺爺又忍不?住嘆氣,什麽都沒說,只是費力地輕輕拍着他的背,就像很多年以?前那?樣。
等人哭夠了,不?好意思地坐起?來背過身抹眼淚,秦爺爺忍不?住邊咳邊笑:“你啊你,在你爹面前還這麽要面子做什麽!”
秦父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說:“沒有,我就是,一會兒?被孩子看見了。”
等他收拾好心情,秦爺爺才示意秦父把他抱到旁邊,而後指了指自?己剛才躺着的床板:“這裏面,有秦梅想打聽的東西。”
秦父一驚,下意識就要拿東西把那?邊蓋住。
秦爺爺翻了個白眼,對自?己這傻兒?子無語了:“你蓋住做什麽,老頭子我還要躺在上?面呢!”
秦父讪讪一笑,把東西扒開,重新将褥子抻平。
秦爺爺其實?是十分不?想跟兒?子說那?些話?的,因?為他知道自?己說了,兒?子得天天抹眼淚,還得是偷偷哭那?種。
這可是他一輩子唯一養大的孩子,秦爺爺想到老兒?子哭的時候自?己沒辦法安慰,就覺得心裏跟刀割一樣。
可是有什麽辦法呢,他已經拖了這麽多年了,最近身體是越發?不?濟了,去?年過年打掃屋子的時候開窗透了一小?會兒?的風,他就一直咳嗽到今年開春都還沒好。
秦爺爺怕自?己再不?安排好後世,等他走後這一家子都落不?到個好。
秦父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剛擦幹的眼淚又忍不?住默默淌了下來,一邊傷心一邊自?責。
秦爺爺咬咬牙,硬着心腸交代:“我知道你剛才是拿了秦梅的把柄才把人攆走的,我想想,肯定不?是她夫家的把柄,就只有她自?己的個人作風問題了,是不?是?”
秦父抹着眼淚點頭。
秦爺爺搖頭斷言道:“這把柄拿捏不?住她多久,怕就怕她找不?到東西,最後豁出去?了跟她認識的那?個紅袖章......”
秦父一驚,都顧不?上?擦眼淚了,吶吶道:“不?、不?會吧。”
現在這年頭,紅袖章是好惹的?輕則被抄家,重則家破人亡,秦梅真那?樣做了,她自?己能得個什麽好處?
秦爺爺見他對大孫女所謂的良心親情還存着一分希望,冷哼一聲,毫不?留情斬斷他這點念想:“要不?然你以?為我是怎麽知道她認識紅袖章?”
秦爺爺躺在家裏,秦家人也沒消息靈通的人,他能知道,肯定只有秦梅自?己說出來。
可她為什麽會在癱瘓在床的老爺子面前說?
想到那?個可能,秦父的心頭又是一沉。
這是不?孝女套話?套不?出來,有些不?耐煩了,在拿言語點他老父親呢!
秦爺爺見他神色堅定下來,這才松了口氣,又把聲音壓低了幾?分,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陣。秦父先?是遲疑:“老三那?裏,合适嗎?”
秦爺爺咳嗽:“不?合适也得合适了,你盡快安排秦竹秦蘭過去?一趟,秦竹莽撞,秦蘭卻有幾?分她奶奶的蕙質蘭心,到時候讓她進來,我再叮囑一番。”
其實?要不?是身體不?允許,秦爺爺是想自?己親自?過去?的。到底身子骨不?中用了,現在只能冒險一試,看看老三是不?是真如那?封信裏透露出來的那?樣,有了很大改變。
不?過秦爺爺和秦父都沒說破的是,一個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結婚後性子再改變,本性還是難移的。
可那?口箱子再不?送走,怕是就要給家裏招來滅頂之災了。
為今之計,只能一邊期待老三真的改變了,亦或者膽小?沒主見的小?女兒?到時候能見機行事,察覺不?對後能神不?知鬼不?覺把箱子找個地方安置好。
父子倆在主卧裏敲定了這事兒?,沒多久外面傳來喊吃飯的聲音。
秦父走出去?,就看見大兒?子也回來了,臉上?難得露出個笑意,上?前給兒?子拍了拍肩膀上?的灰,“今天不?加班?”
秦家老大秦山“嗯”了一聲,一雙眼睛卻落在父親尚且泛紅的眼眶和鼻頭上?。
這目光看得秦父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故意岔開話?題,“走走走,餓壞了吧,趕緊吃飯!”
秦山就把想問出口的話?咽了回去?,準備一會兒?私底下找四弟問問。
家裏如今吃飯的人口有七口人,上?個月三弟在鄉下結婚,全家勒緊褲腰帶給寄去?了不?少東西。秦母也說了老三成了家就該學着自?己立起?來了,對此秦山是不?太贊同的。
可家裏條件确實?有限。
除了他是二級鉗工,拿30元的工資,他爸五級鉗工拿60元的工資,他母親在紡織廠車間?的工作沒有往上?升的空間?,每個月固定拿32元工資。
看起?來不?少,可家裏爺爺要吃藥,弟弟妹妹要念書,秦梅也時不?時回娘家打秋風,每個月基本沒什麽可剩下的。
秦山惦記着下鄉吃苦的三弟,這陣子就憋着一口氣每天起?早貪黑去?廠子裏加班練習,就想要在不?久之後的考核裏升到三級鉗工,那?樣的話?一個月就能多得10塊錢的工資,擠一擠就能湊起?來給三弟寄過去?。
對于這個大兒?子,秦家四個大家長?都是很滿意的。
不?過就是太寬厚太有當大哥的擔當了一些,哪怕是面對在他談對象的事情上?上?蹿下跳不?停作妖的大妹秦梅,秦山也沒有說過一句埋怨的話?。
在飯桌上?,秦父盡量自?然地提起?了西南省插隊的老三秦松,“說起?來老三都這麽多年沒回家了,昨晚我還夢到他,就是看不?清臉,也不?知道長?高了沒有。”
秦母最是慈母心腸,對待哪個兒?女都很容易心軟,一聽就吃不?下飯了,愁眉苦臉道:“說得也是,哪家兒?子結婚的時候沒個父母高堂在的?還有媳婦茶,咱們沒喝茶,沒給紅包,以?後見着兒?媳婦都不?知道人家是叫咱們叔嬸還是爹媽。”
秦奶奶瞅了秦父一眼,若有所思,幫腔道:“誰說不?是呢,哎,我這個當奶奶的還給每個孩子都準備了一份結婚禮,可就是太貴重了,怕寄過去?路上?丢了。”
秦父趕緊說:“我想着秦竹秦蘭馬上?就要高中畢業了,最近學校裏也沒啥正經事,要不?然這次咱們包裹就不?用寄着走了,就讓兩個小?的請假過去?走一趟,一是幫咱們看看老三,看能不?能讓人拍個照給咱寄回來,二是媽你也方便?把準備的結婚禮捎帶過去?。”
秦奶奶心裏嘀咕這傻兒?子,上?杆子爬得也太明顯了,不?過好在家裏一窩子都沒幾?個聰明人兒?。
就連秦蘭都沒多想,說起?三個就多愁善感地紅了眼眶。
雖說當初三哥在家的時候對他們也算不?得多好,可有了大姐的對比,再加上?一別三年,某些記憶反複被美化,就連脾氣暴躁的秦竹都覺得自?己挺想念三哥的。
一頓晚飯的功夫,秦家人敲定了過兩天就讓兩個小?的請假坐火車千裏迢迢去?探望秦松。
遠在西南省的秦松這會兒?卻是在忙着幫初雪紮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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