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有一抔雪,春來落滿山
蘇葉子安靜了一路,安靜得教雲起有些不适應。雲起起初不覺着,直到他發覺自己總想聽走在前面那人開口說句什麽——哪怕還是要他去采那朵沒被收走的破障花。這不适應的感覺來得陌生且古怪。他早就習慣了獨自一個人,沒覺着有什麽孤獨感,然後今天有個喜歡用逗弄的口吻叫他“乖徒”的、連仙域與魔域的進境劃分都不清楚的師父闖了進來。
那人不算惜言,卻也不聒噪,笑起來總懶洋洋的,披着素白袍子散着一席青絲,随意得不像個長輩更不像個督察長老。那人說話時喜歡微微狹起眼睛,在日頭底下映着光一閃一閃的瞳子,像是只狡黠而憊懶的小獸。那人從不喜歡循規蹈矩,連去見師弟都要惹得整座峰上的弟子哆嗦兩下……
所以前面那個一路下了洪荒峰都沒開過口、安安靜靜地從牽引之處上了飛舟的人,怎麽看都讓他不适應。
登上飛舟之後,蘇葉子只吩咐了一聲“寒瓊峰”,便沒再說話。內宗所有弟子都知道,那寒瓊峰上就住着一位督察長老,禦使飛舟的禦者愣了一下便慌忙要給蘇葉子見禮。雲起見蘇葉子一副心神遠飛天外的模樣,不做聲地沖那禦者示意了下,飛舟便緩緩起了。
蘇葉子背對舟內望遠,雲起便坐在舟裏望他,飛舟雖慢,時間竟不知不覺就溜走,直到足下一震,卻是寒瓊峰已經到了。
蘇葉子先下了舟,雲起站在裏面輕皺了眉頭,按規矩他該回外宗去,他想蘇葉子多半已經忘了他的存在,然後便見那人踏上牽引之處,頭也未回地往峰上走。
雲起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那人的背影,眼底一時紛亂起濁,片刻之後他垂了眼,轉身與禦者開口:“去外宗。”
禦者應了,飛舟緩起——
“砰!”
這一震來得突然,雲起身形一晃,站穩後回身去看。
始作俑者一臉無辜地把手落下去垂進袍袖裏,站在牽引之地沖他笑得眉眼微彎:“乖徒,你還要為師上去抱你下來麽?”
雲起的視線落在那人身上,又看見那人身後的寒瓊峰。檀宗裏四季不顯,這人的寒瓊峰上,卻是春花開了滿山,漫了雙眼。
他擡步走出了飛舟,站到那人身旁去。那人沒開口,只笑吟吟地看着他。雲起忽然覺着有些不自在,他把視線往山上移開,看着那滿山爛漫的山花,問:“修者不懼寒暑,不憂塵土,為何宗裏總是幹幹淨淨的春色?”
“學得很快啊。”蘇葉子似有所指地笑着瞧他,然後将目光在山上瞥了一眼,“确實單調……乖徒喜歡什麽樣子的?”
雲起想了想,記憶裏似有翻飛于天地之間的大雪撲面而來:“……雪景。”
“仙域處南,向來不見雪,乖徒也想瞧雪啊。”蘇葉子不覺意外,輕側了下臉,青絲從肩上瀉下,花襯着他笑得更是爛漫,“叫聲師父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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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起一怔,回過視線來望着他,那雙寒星般的眼眸微微閃動,卻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蘇葉子的眼睛:“師父。”他的聲音輕得像是要在清風裏散了去。
這次輪到蘇葉子怔了片刻才回過神來,不由失笑:“乖徒日後修為大進,不知要破了山上多少女弟子的道心?可憂可怖啊……”話音未落,他雙手從身旁擡起,袍袖垂軟,跌落下去,露出兩只白皙如玉十指修長的手。手掌內側在空中并合,慢慢擡了上去。
雲起分明瞧見那雙漂亮的手中多了些在日光下微閃的顆粒。
下一剎那,兩只手驀地分離,雲起似有所感,擡頭望去,便見寒瓊峰上,天地之間,雪絮忽起。
他聽得那人站在他身旁,笑言:
“乖徒若是喜歡,為師便教這寒瓊峰上,年年花開爛漫,歲歲雪落滿山。”
他沒做聲,睜眼看着這無邊無際的雪景。
…喜歡。
——
雲起按着蘇葉子的交代住到了寒瓊峰上,榮幸成為寒瓊峰大師兄兼唯一守峰弟子。這件事不知怎麽就傳到了執法殿那裏,殿裏殿主恰是不在,三位執法長老商量着其中一位上門給那師徒倆講講宗門規矩,互相謙讓了半天也沒着落,最後只能一齊上了寒瓊峰。
寒瓊峰上除了新鮮熱乎的師徒倆以外,再無外人,所以執法長老們一下飛舟望過去,整座峰上開滿了花,半空中雪還飄着,唯獨不見個人影。
三位執法長老面面相觑:來之前他們早早地就叫人專門來寒瓊峰告知,怎麽一上山卻連個接引的小童都沒有?
于是寒瓊峰底下三位執法長老站着等人下來,寒瓊峰半山腰上的園林裏督察長老靠着木榻等他們離開,兩方陷入僵持,耐性比拼階段剛開了個頭,恰好有人找上門來。
“洪荒長老。”三位執法長老一見來人,紛紛作禮。
“三位這是……?”
這幾乎出動整個執法殿高層的大陣仗讓洪荒長老也不是很能懂。
“我等是為督察長老親傳弟子雲起而來。”
洪荒長老了然:“他住進寒瓊峰了。”
“洪荒長老明鑒。”幾位執法長老苦笑。
“那你們不上去,守在人家山門口又是做什麽?”洪荒長老指了指半山腰,只不過這次沒用三人回答,他就猜了個九成九,“你們莫不是在等來接引的?”
三位執法長老點頭:“沒有接引的人,我們自然不能随意闖入。”
洪荒長老心道以你們這般固守的心态想和那人講規矩來了也是白來,面上倒沒直白出口,只提點了幾句:“這寒瓊峰的侍童,皆是峰上一些桃樹杏樹之類的化作靈态後修成的人形,平日無事都把自己埋土裏保持本态,你們等不着的。”
“寒瓊峰上連接引弟子都沒有?”站在最前面那位執法長老驚道。
“接引弟子?”洪荒長老無奈,“你們剛剛說你們為誰來?”
“督察長老親傳弟子雲起。”
“嗯,這峰上活人就督察長老和他的親傳弟子兩位,就算和雲起真論起輩分來,你們叫師叔祖前面還不知道要加多少‘曾’字——那你們是想讓督察長老親自下來接,還是讓督察長老親傳弟子親自下來接?”
三位執法長老目瞪口呆。
洪荒長老暗嘆了一聲,“執法殿裏也就青禾還能和蘇師兄過過招,怎麽叫你們來?”
“殿主前幾日剛離開宗門。”回過神來的三位執法長老臉色發苦。
“你們回去吧,等青禾回來,讓他親自來說。”
三位長老互相看了幾眼,想想峰頂上那兩位不知道加幾個曾字能數到的師叔祖,只能作罷,打道回府。
洪荒長老于是轉過身去面向孤峰,看着空中揚舞的雪,身形頓了頓,擡步上山。到了山腰,方向一轉,踏入了園林,之後又是層層繞繞遮遮掩掩的迷宮一般的行進,他才見到了湖心船形的亭上那人慵閑的模樣。
洪荒長老隔着半個湖給亭中那人見了一禮:“蘇師兄,我來送存了那五種靈物相關消息的玉簡。”
“多謝師弟。”
“師兄不必客氣。”說完他就準備踩上水面,沒成想腳尖剛落上去——
“有話站那兒說。”他師兄笑眯眯的,一點沒跟他客氣。
洪荒長老面不改色地把腳收回來,右手一擡,掌心便多了一塊長約兩寸的玉牌,他也沒廢話,擡手将玉牌隔空往湖心亭那兒送了過去。蘇葉子揚腕接了,神識一掃,将玉牌收進儲物法器,含笑誇贊:“洪荒師弟學識淵博,師兄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稱當代第一人也不為過。”
“師兄過譽了。”洪荒長老把這頂了天的稱贊接得不慌不忙,神色沒半點起伏,顯然對蘇葉子的話一個字兒都沒當真。
“師弟不信我?”
洪荒長老:“自然信的。”信了你的人,恐怕如今墳頭草都成精了。
蘇葉子笑着點頭:“單純無知啊,年輕真好。”
洪荒長老:“……”
“師弟還有事?”
洪荒長老猶豫了下,看了一眼亭中另一個安靜得仿佛不存在的人,還是出口:“我上來前遇見了執法殿的三位執法長老,大概是為雲起而來。修為不足靈種境不入內宗,是檀宗的規矩,師兄這樣做,恐引得外宗弟子不平。”
“不足靈種不入內宗是寒瓊峰以外的規矩,”蘇葉子笑吟吟地推回去,“寒瓊峰上我是守峰長老,別說青禾,宗主來了也沒用。外宗有弟子不平?那也簡單,告訴他們,只要能入我眼,他們縱然是一絲真氣都沒修出來,我也給他開山門。”
洪荒長老眼睛一亮:“師兄這次大比之後準備收徒了?”
一旁雲起也将視線落了過去。
蘇葉子勾唇一笑:“忘了說,他們不可能入我眼。”
“……師弟告退。”洪荒長老沖着湖心亭作了揖。
蘇葉子目送師弟離了視線,轉過頭去看站在這亭子裏一角望着湖面不知在想些什麽的雲起。“明日便是今年的外宗大比了,乖徒要去玩玩麽?”
湖心亭外落着雪,晴光卻比外宗還要潋滟,那些碎花似的雪粒紛紛繁繁地撲進湖水的懷裏,只落一點微不可見的波瀾,縱是擡頭望去,天地之間大雪紛飛,簌簌而下也好像沒有半點聲音。這裏的世界靜谧得可怕,有人卻獨自在這寒瓊峰上住了千年。雲起心裏輕輕一嘆,在這翻飛起舞能将人引入迷途的大雪裏,他像是個不知方向散漫行走的旅者,終是一朝開悟辨得前路。于是他收了視線,轉向亭心:“雲起今後,随着師父。”
說話的人臉上不見什麽肅穆,語氣也不像賭咒發誓的字字加重,一襲水紋白袍的男子只是站在這紛飛大雪裏的湖心亭上,用最平靜不起波瀾的語調和神情,把自己身前不知有幾十年、幾百年或者更久更久的路押了下去。
蘇葉子聽得一怔,怔過之後有些想笑,因為他發現自己又錯了。幾日前因着旭陽長老的話他一時心血來潮去了外宗的供奉堂,原本只是想看看那個連着拿了十一年外宗大比桂冠的徒弟,料想多半也是無賴憊懶卻鋒銳內藏。沒成想一見之後,發現自己錯得離譜,這人更像是水一般的性子,旁人如何奚落他都認真接了,不喜不怒不起不伏,雖然沒見十多年前他引得宗門驚贊時的表現,但可以料想是和當日被外宗弟子嘲弄諷刺時一般的模樣。
蘇葉子還從未見過心性平和到這般程度的,他向來随性而為,感興趣便把人放到了身旁,幾日觀察下來,也就确定了自己當真是收了一位聖人般的徒弟——這人見着宗主,見着婵娟洪荒,與見着那對他嘲弄奚落的外宗弟子時別無二樣。他不怒,不是忍下來,是當真沒生出怒這種情緒;他待人随和,那就無論與宗主長老,還是與侍童禦者,都随和得讓人尋不到半點瑕疵。
蘇葉子是這樣判斷和認定的,然後就在剛剛,他發現自己又錯了——
淡淡一句“雲起今後,随着師父”,聽不出托付、懇請、敬重,或是其他情緒,只有和談瑣事一樣溫和的淡然。
可他的獨苗徒弟這哪裏還是溫和?這無差別的溫和達到極致,原點與終點都已歸于傲字。傲到自己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會在意。他猜在檀宗十一年,這偌大的第一仙門、傳奇級別的宗主長老、門下輩出的奇才弟子——還沒有誰真正入了雲起的心。所以他臉盲,見過了多少次,他也都不認得。
——草葉長得柔嫩,有人會小心翼翼地避開,可誰會記得剛剛拂過腳面的葉子,是不是昨天或者去年今天避開的那一片?
這人得有多傲氣,才會這樣平靜到極致地,把一句生死相随的承諾說得像是飯後茶間的一句開場?
“好啊。”
唯一一片被認出來的葉子翹了翹葉尖。
蘇葉子笑得像只看着獵物踩進陷阱的狐貍。
“今後,雲起乖徒便做為師的随身挂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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