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與天鑄一劍,劍成萬古鳴

“你一定要今天與我比鬥這一場嗎?”

杜水清在被逼到懸崖邊上的此時,也不再顧忌眼前這人的身份了,他揚起下巴冷笑了一聲:“怎麽,你怕了?”

雲起沒有說話,擡起眼來看着他。

杜水清臉上笑容凍住,然後渾身驀地一栗。

他自己也說不清覺着栗然的緣故,明明那雙湛黑的瞳仁裏面什麽也看不到,只有一片古井不波的寂然。……或許就是因為那雙瞳仁裏他什麽也看不到,那裏面沒有溫度、沒有晴光、甚至連他自己的影子都沒有。

眼前這個人像是突然撕掉了所有與人性相關的情緒,完完全全地變成了另外一個存在。

不等他從那令人寒栗的平靜裏驚醒,對方已經直接轉身,背對着他往場地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開始吧。”

杜水清聽見那人沒有任何情緒摻雜的嗓音。

偌大空曠的場地裏,背離場地中心的雲起腳下仿佛踩上奇異的韻律,他向前徐行,連一顆塵土都不會濺起的腳步聲落在衆人的耳朵裏,伴着那說不清的韻律卻像是愈發緊促的鼓點,一下一下地叩擊,起初那聲音很輕,片刻之後,它已經像一柄重錘掼在胸膛上的震顫撞擊。

坪臺上天鬥長老眼睛一亮:“似乎是一種提升自身真氣流轉的秘法,我以前沒見過,不是宗門裏的。”

旁觀的外宗弟子已經有人臉色漸變,而場中央的杜水清更是首當其沖,他的眼裏那個人行得很慢,隐約的鼓點卻愈急,他看着那個人背對自己往遠處走,心裏卻覺着危險愈發地近。

不能再等下去了。

杜水清猛地一握手裏的劍,按着“踏雲式”的身法調動體內真元,在圍觀衆人的低呼聲裏以令人驚嘆的速度向着看似毫無防備的雲起沖了過去,幾乎須臾之間就到了他身後,擡手一招“起劍式”,手裏的法器長劍泛着森冷的光撩向那人後心。

刺中了!

杜水清心裏大喜,幾乎要驚叫出聲。

“看他的手!”有眼尖的弟子兀地一聲驚呼,衆人視線移去,只見雲起右手無名指上一枚烏黑戒指水色一閃,繼而驟然拉長,修長有力的指掌橫空一握,劍柄入了掌心。而雲起的身體在此間突然毫無征兆地向前撲去,在距地面還剩幾尺時他身體一擰,竟是硬生生在空中拗過一道奇異的弧度。

杜水清以為一擊得中的大喜表情還沒完全顯露就驟然僵滞——劍尖處沒有任何實質的觸感——這只是身法殘影!就在這時他的耳邊響起一陣如狼嘯凄厲的風音,杜水清顧不得細思,就地向另一側躬身滾過半圈,狼狽而起。還沒等他站穩身形,一點寒芒已經刺目而來,劍尖仿佛近在咫尺的鋒銳激得他寒毛皆立,他毫不猶豫地後仰避過橫向擰身躲了開去。

“雲起這式弧形步與基礎劍訣的提身突刺接得委實漂亮,毫無縫隙。”高臺上不茍言笑的旭陽長老看到這兒也忍不住贊了一聲。

臺上觀賽的人尚有時間點評,臺下場地之中卻是瞬息萬變,就在旭陽長老這一句話間,雲起手中古樸無光的黑劍已經變換過幾次招式。杜水清在雲起的劍招下被連連逼退,雲起卻總能在第一時間貼身上去。而雲起腳下所踩的韻律在他逼得愈緊的劍招裏時緩時急,讓圍觀的弟子和場中的杜水清都摸不着規律。

杜水清漸漸急得滿頭大汗——這樣下去與去年的比賽有何異?縱使他身負更多精妙絕招,仍舊還是被那人密如細網的劍訣招式銜接攻擊得防守都自顧不暇,且這一次對方的攻勢還更淩厲迅疾于從前;而他原本以為真元運轉遠快于真氣的優勢,在這個人那詭異至極的韻律秘法下也被壓抑封鎖連一半都發揮不出……難道真的只有用那種讓人诟病的方式才能取勝嗎?杜水清臉色幾變,心裏猶豫不決,身法行進和招架就愈發吃力。

……他不能輸!

想到比鬥之前督察長老的話,杜水清心下一橫,真元于體內猛然移到前腳,他在地面用力一起,身形向後疾落。

雲起見勢,手中的劍轉刺為撩,自下而起,去勢迅疾。然而面前這人卻兀地騰空而起,一躍數丈,平立于空中,俯望站在地上收招直立的他。

這一幕變化叫多數弟子目瞪口呆,回神之後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能否入靈種境的區別就在于此,從前敗在雲起手下的靈種境弟子,不是因為還未來得及施展,便是真元不足駕馭不當反而被雲起尋了纰漏一擊即破。然而杜水清不存在這個問題——外宗多數弟子都知曉,杜水清所在的南山杜家,在功法傳承上最引以為傲的地方就在于真元雄厚遠超同類,杜水清又是杜家的第一天才,必然是能夠得到功法真傳。

外宗大比規定,一定時間內不作出攻擊就要判負。在兩邊同時遠距離無效攻擊但要消耗真氣的情況下,沒有哪個弟子認為雲起能和真元深厚到可怕的杜水清比拼。

雖說主動氣勢洶洶地發出挑戰,最後卻用這麽一種方式,贏也不夠光彩……杜水清咬了咬牙,但他輸不起了,也不能再輸了!

“果然啊,”坪臺之上天鬥長老嘆了一聲,似是苦笑,“還是到了這麽一幕。雲起師侄若是就這麽敗了,實在讓人懊惱。”

“敗?”蘇葉子站在雕欄旁,斜勾着唇角,“當真敗了嗎?”

這聲音并未遠傳,只限在臺上範圍,幾位長老和弟子都懵了一下,思維從剛剛緊湊的節奏裏剝離出來之後,他們便都發現了問題症結。

“真是被繞進去了。”天鬥長老揉了揉眉心,“不過師兄何不把聲音一并傳到臺下去,萬一雲起師侄在場上因為緊張跟我們一樣忘了這件事,那就不妙了啊。”

蘇葉子聞言回眸,“你看我那乖徒從上場到停戰,哪有半點緊張的情緒?——我看他是這場上場下最不緊張的人了。”他說着又轉回目光去看臺下,“我只是好奇,他不提這件事,是因為什麽在猶豫?”

雲起沒讓蘇葉子多費腦,就給了答案,他重新擡眸,眼底波瀾已經歸于平靜——

“如果我選擇在這裏結束的話,你就已經輸了。”

“……什麽?”杜水清一愣,繼而神色微獰,“你在開什麽玩笑?!”

臺上的人看着杜水清的目光已經帶着一絲憐憫了,而雲起望着他的眼神依舊不染一絲塵埃和情緒,他的聲音波瀾不起:“這不是外宗大比。”

杜水清愣住。

……是,他忘了,這不是外宗大比,這只是拿了大比桂冠的他對沒有參賽的內宗第一代守峰弟子的冒昧挑戰,沒有一定時間內不作出攻擊就要判負的規定,他選擇這種淩空而起無法進行有效攻擊又白白消耗真元的方式,跟認輸已然無異。

坪臺之上蘇葉子卻皺了眉。

雲起說的話多了一句——“如果我選擇在這裏結束的話”。

在這種情況下說的如果,多半是與事實相反的結果。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聽見他的乖徒又開口了——

“我其實真的不介意這一場鬥法,或是從前那些,是輸是贏。”雲起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平靜,無論眼神還是語氣。他的聲音很低,不仔細聽甚至不能聽清,所幸此時整個天地間都安安靜靜。

“我留在這裏不肯離開,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我想活下去。……我修行不為輸贏,只為活下去。”雲起的雙手随着視線慢慢擡起。

“我已經活了二十七年,沒有任何記憶的前十六年,這裏的十一年。這二十七年裏,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回頭是一片空白,夢裏也是一片空白。”他的掌心翻上去。

“我不想到死都這樣。”黑劍橫于掌心。

“我想知道自己為什麽而活着。所以,我首先要活下去。”

尾音落時,他手中的黑劍驟然一聲清冽的唳聲,劍尖向天騰空而起,直指九霄。

“我站在懸崖邊上,有人要推我跌下去。”

古樸黑劍在天空中如鶴啼唳,那聲音愈發高昂,引得衆人俱是目瞠色驚惶然立起。

“他拉住了我。”

那黑劍停滞雲端,一點光華從劍柄而出,向劍尖而行,所經之處鋒芒畢露。

“那麽在我知道自己是誰之前,我為他而活。”

整柄劍完全籠上刺目的光華後,那劍身兀然開始震蕩起來,連其周的空氣與雲絮都仿佛跟着哀鳴。

“所以你辱我可以。”

一聲窮盡天下鋒銳之意的劍聲長鳴,刺目光華一分為九,铿然一轉,九劍于高空陡然斜立。

“——辱他不行!”

尾音如春雷炸響,雲端九柄光華如水的長劍,攜裹着天地間轟然作響的所有兵器的震顫哀鳴,卷起滔滔如龍騰鳳躍的繁盛雲景,向着立在半空的杜水清俯沖而下——

勢若天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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