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了了師父要跑

了了僧人最近一段時間, 總是心緒難安。

确切地說, 就是從收下了那唯一一個肯跟自己的俗家弟子之後。

無論做何修行——誦經、禮佛、打掃、添油香, 無論在何居所——靜室、院落、廟內、寺外……新收的俗家弟子總能在第一時間出現在自己的面前。躲,躲不掉;逃, 逃不開。

明知對方多半是為了自己那枚始終随身不離的黑戒而來,他還是難以對那人生出疏遠或是厭惡的情緒。

即便他每每想無視那個人——就像從前不去在意其他弟子的議論和眼神一樣,但又總是用不了多久, 就重新被牽扯了心神去。

那看起來幹淨漂亮的嬌貴公子, 每一個動作、模樣都讓他覺得熟悉,甚至就連對方唇角彎起的一點弧度, 都讓他覺得親近莫名。時常不自覺地看得失了神,等他反應過來,再誦幾遍《心經》,也難平心頭蕩開的漣漪。

便如此刻——

虛虛實實的燭火映着滿屋的微醺,青年僧人跪于蒲團上, 阖目默誦着經文。

而這靜室一旁的木幾上, 剛剛沐浴完的蘇葉子垂散着濕漉漉的長發,伸出手來托着下颌, 松軟的袍袖委頓在手肘處, 露着這一截藕似的玉臂,在燭火下白得有些晃眼。

之前幾天, 青年僧人還會淡漠平靜地指他:佛堂之內不可靠桌托颚,不可輕忽怠慢。只是在被要求親身指導之後,了了僧人就自動放棄了糾正的念頭——躲尚且來不及, 他哪裏會自己送上去。

“了了師父。”

輕泠的聲音打斷了默誦的經文,靠着木幾的年輕公子摸了摸濕漉漉的長發,“你能幫我把頭發烘幹嗎?”

“……”

青年僧人睜開眼,眼底無波地看向蘇葉子。

“我沒有修為在身,”蘇葉子無辜地眨了眨眼,一點笑意像是點點的星芒,在他湛黑的眸子裏一閃一閃的,“要等好久,可是實在有些困了。”

了了僧人重新阖了雙眼,口中經文接上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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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對方沒有絲毫修為在身,他是不信的,否則怎麽可能無論自己到了何處,他都能立即跟到身邊?

只不過他确實沒有發現對方露出馬腳便是了……

對着青年僧人再次的無視,蘇葉子還算平靜地眨了眨眼,他正準備将視線收回來,就見眸光聚焦的地方,青年僧人手裏的檀香佛珠一滞,最終還是被收了起來。青年僧人沒什麽情緒地站起身。

明明有長疤側過面頰,那五官和模樣還是讓蘇葉子覺着很是順眼,他眨着眼睫無聲地笑,看着對方從佛堂的正中,一直慢慢走到了自己面前。

青年僧人隔着一張木幾,與蘇葉子相對地盤坐下來,他伸出手,修長而指節分明的手掌看起來素淨好看,只不過在攏上那濕漉漉的長發的前一刻,被長發的主人叫住了——

“了了師父,不用梳子嗎?”

“……”

頂着戒疤擡起頭來,青年僧人眉眼靜谧地望着蘇葉子。

對上這人這副“随便欺負”的模樣,蘇葉子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再調侃了,他右手輕輕一握,一柄檀木梳子就出現在掌心。蘇葉子托着那木梳,伸到青年僧人面前,他則迎着對方如古井不波的視線,笑得眉眼微彎:“了了師父,能順便幫我梳理一下嗎?”

“……”垂目無瀾地看着那柄檀木梳子,了了僧人的手頓在半空。

青年僧人不做反應,蘇葉子也就不肯把梳子收回去,仍舊含笑瞧着對方。

再次僵持了許久之後,毫不意外地,這一次妥協的仍舊是青年僧人,他伸手去那白淨的掌心拿起木梳,指腹不可避免地蹭上了對方溫涼的皮膚。

青年僧人的身形一頓,指腹前所未有地敏感,仿佛連那人掌心的一道道紋路都熟知,一點莫名的灼熱,順着兩人相觸的地方蹿回了心房裏。

了了僧人往回收手的速度,比來時就快得多了。

蘇葉子笑得唇角壓不住地翹起來。

他都有些擔心會不會把人逗弄得太過了,再吓跑了對方。沒想到青年僧人抓着木梳靜了片刻之後,就輕輕地給他梳理起長直的垂發來。

青年僧人的動作輕和而緩慢,真元緩緩移動,小心地烘幹了每一寸發絲,連霧氣的溫度都壓得恰好,帶着讓人微醺的體貼。

蘇葉子舒服得合上了眼,撐着下颌,沐在佛堂的燭火間,任面相有些獰然、但卻眉眼靜谧、動作溫柔的僧人,慢慢梳理過他烏黑的長發。

氣氛很好,可惜蘇葉子卻突然想到一個煞風景的問題——

“你動作這麽娴熟,以前又沒叫你做過……”他睜開眼,眸光狐疑,“莫非也給你那個什麽師父梳過?”

“……”

青年僧人捏着木梳的指骨驀地一頓。

“哦,不對,他應該也是沒個頭發的。”蘇葉子自己回了神,安安心心地趴了回去。

聽蘇葉子的話音,明明算得上極為不敬了,了了僧人心底卻沒起什麽火氣,連他自己都覺着奇怪。興許是曉得這人确實是無心之言?

青年僧人沒去深究這個問題,一直到那一襲鴉羽墨發溫熱柔順地垂在指間,不再見一絲濕意,他才收回了手。

輕柔的發絲從指間捎過,轉瞬即逝,青年僧人意識稍一恍惚,本能地握住了最後一縷。

蘇葉子便在此時望過來,看着被青年僧人握在掌心的一縷長發,他不禁勾唇而笑:“……怎麽?了了師父還想留一縷?”

青年僧人這才驀然回神,蘇葉子那個刻意加重的“還”字讓他頓了一下就立即收回手來。

“了了師父的黑戒裏,不也有一縷長發嗎?”

蘇葉子瞧着對方難得失了平靜的眼瞳,笑吟吟地像只狐貍。迎着青年僧人微滞的視線,他心情大好地輕啓唇,一字一頓——

“沒錯,也是我的。”

“……”

青年僧人眸光一沉。

“怎麽,了了師父不肯信嗎?”

“……”

青年僧人驀地起身,退了一步,沖着微怔的蘇葉子行了一個合十禮——

“昨日我已與德宇高僧請過,明日将離寺,循舊例入世歷練。蘇施主作為俗家弟子,須留候此處,衣食用具自會有人更替。”

說完,不等蘇葉子回神,青年僧人轉身離了佛堂,匆匆而去。

身後醺黃燭火裏,蘇葉子的眸光黯了下來。

——

菩提寺的山下小徑,疤面的青年僧人負着一衆俗家弟子的目光,神情淡漠地沿山徑而下。

本以為昨夜定然會被那嬌貴公子鬧得不得安穩,他卻未料及,一直到今早自己離開,那人都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樣,安安靜靜的,一個字都不肯說。

這本是他最盼望的情形,只是不知為何,了了卻只覺得胸口微悶……從見着那人一副被抛棄的幼小靈獸的模樣伊始,這憋悶的感覺就始終絲絲縷縷地纏繞在他的胸口,難以排解半分。

默默誦了幾遍《心經》,強行遏止了心裏的雜念,青年僧人與山下守山的小沙彌對禮,然後随意選了個方向,孤身穿過密林,往其後的凡界村落走去。

眼見着日頭在天上走了大半圈,然後一直沒到看不見的青山後面,憑着含芽境的真元運行借速,了了僧人總算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見着了凡界村落的痕跡。

循着鎮門進入其中,了了僧人猶豫了一下,便往第一戶人家走去。

化緣借宿是凡界僧人的必修課,于他們也無二樣,即便曉得對方因為自己的面容模樣,多半不會肯松口,但歷練還是不能自避。

這樣想着,青年僧人叩響了第一扇門。

出乎他意料的,剛叩門不夠須臾,門便被人從內打開,露出臉來的農婦見着他的樣貌,稍稍一怔,卻沒什麽太大的反應。

“高僧是來借宿的?”

了了僧人一個合十禮還沒做完,就被對方搶了白。

“……”

即便是了了淡定性子,此時仍舊稍有錯愕地擡眸看向農婦。

農婦卻已經很是慈祥地給他讓出過道來:“高僧裏面請,我家中恰好餘有一間空房,可以讓您安寝。”

即便有所不解,青年僧人還是規規矩矩地行了合十禮,客氣地與婦人道謝,言一句叨擾之後,才緩步進了農舍。

農婦走在前面為青年僧人帶路,農舍內蟲鳴窸窣,一輪彎月已經悄無聲息地爬上了漆黑的夜空。

漫天的繁星時隐時現,青年僧人神色平靜地看了一眼這夜色,思緒似是不經意地劃過前一夜的某個佛堂,和堂中檀香氤氲裏,撐着下颌,眉眼都漾着水色,含笑望着他的年輕公子。

青年僧人垂了眼簾,将思緒從不知已隔了多遠的菩提寺中的某個草舍裏收了回來。

走在前面的農婦已經停了步伐,指着前面的一間農舍沖青年僧人開口:“高僧請安寝。”

“多謝。”了了還禮。

農婦轉身離開了。

了了僧人垂眸,面無情緒地走到了那掩映了房中燭火的門扉前,推開了門。

他心裏不知緣何,驀地一動。

青年僧人擡起眼來,繼而怔住——

燭火下,簡陋的卧榻上,垂着如瀑青絲的年輕公子,唇角微勾,睡得安詳靜谧。

作者有話要說: 蘇葉子:我放你再跑三千裏,看你這逆徒能不能翻出為師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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