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你這是給吾哭墳嗎

雲起抱着蘇葉子下天燭臺, 行至半路, 遇見了一個提着長長掃帚的老僧人。老僧人就站在小徑的青石板上, 手裏的掃帚一下接一下,帶着玄妙的韻律, 在青石板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雲起的腳步停住。

他的視線始終落在懷裏人的眉眼鼻唇上,那一點點摩挲過每一個弧度的目光若是讓旁人看了,大概也會忍不住心裏微栗。

然而老僧只是停住了手裏的動作, 擡起頭來:“施主好些了?”

他似乎絲毫不覺得那拾級而下的兩人之間的氛圍, 有什麽古怪的地方。

“吾好不好……”男人終于将視線從蘇葉子身上移開,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瞳帶着妖異而危險的笑意, 涼涼地落在老僧的身上,“你不知道?”

“……”

視線撞上那黑沉得似乎不允許半點天光透入的眸子,老僧臉上笑意一淡,心道果然,便垂下頭去念了幾句佛號, 然後松開掃帚, 任它滞于空。老僧雙手合十,神情間似有大悲之意:

“……戾天陛下。”

雲起聽聞這個闊別已久的稱呼, 唇角弧度上揚了幾分, 而瞳子裏魔氣氤氲更甚:“吾以為,一千多年前, 所有知吾身份的仙修都已經死在埋伏吾的天魔谷中了。看來,還是有殘活的……真是令人興奮啊。”

這平靜到極致,絲毫聽不出半點興奮的尾音落時, 雲起的右手上,黑戒一聲令人色變的厲嘯頃刻之間破風而起。同時,三人身周百丈之內的雲海,在這一聲厲嘯間,如同憑空蒸發,剎那之間就被生生震滅,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這令人脊背發涼的殺意并沒有讓老僧退避,他花白的眉毛輕輕地抖了一下,一旁的掃帚被他握緊了撐在地面,青筋在他枯槁的手臂上綻起,陳厚的真元在他經脈裏瘋狂的運轉起來。

然而就在此間,雲起懷裏的蘇葉子似是受了擾,眉梢輕皺,有些不耐地低吟了一聲。

于是眨眼之間,這方天地裏的殺氣悉數被始作俑者收斂一空——雲起低下頭去細細地把蘇葉子的神魂和身體都查探了一遍,确定沒什麽問題了才安心下來。

……這可是世間唯一的他的葉子,真出了差錯,一整個菩提寺都換不回來。

确定蘇葉子無恙後,雲起重望向老僧,臉上令人心中寒栗的笑意已淡去,唯有那雙眼瞳裏還是絲絲縷縷的邪肆魔氣:“你們仙域四門欠吾的,可不止一條命。你也不必急于赴死……來日方長。”

這一次,不等老僧開口,雲起的身形倏忽一動,原地兩人殘影散去,老僧目光凝重地回頭往山下望。

那兩人已踏着青石板,漸漸沒入雲海裏。

——

雲起再進太行城的架勢,比起上一次,可以說是高調得多了。

至少只要是他行經之處,沒哪一個不是十分好奇地把目光從被他抱着的蘇葉子身上移到他身上,驚豔了一會兒之後才會回過神來,然後被他掃過一眼,莫名栗栗當場。

雲起走過之後,整條長街的人都開始議論——

哪裏來的那麽好看的人?

長得那麽好看,怎麽偏偏卻有那麽重的邪戾之氣?

只不過當事人對這一切漠不關心,除了偶爾以視線警告一下那些眼神火熱的凡人之外,他的全副心思都在懷裏這人的身上——

不管是本态還是靈态都沒有看出來啊……當初軟乎乎又傻乎乎的葉子,怎麽千年不見,就出落成這麽漂亮得讓人想一口吞下去的樣子了呢?

于是,當景七聽了下人的通報,說一年多前來府中做客的那位雲起公子回來了,他忙慌地趕到正廳時,就見坐在那兒的男人盯着懷裏昏着的蘇葉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樣?

一定是我眼花了……

景七給自己做好心理疏導,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給雲起作禮。

能見到陛下安然無恙地回來,似乎也沒被老和尚們诳在菩提寺,他還是極為高興的——

“您能安然回到太行城,實在是我等之幸,不知您之後——”

“……景七。”

他的話音被男人不耐煩地打斷,然後景七就呆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擡頭,看着男人揚起臉來,眼底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魔氣缭繞的笑意——

“你是在仙域待得太久,如何跟吾說話都忘了?”

“……”

景七如遭雷劈地站在原地僵了很久,然後才驟然回神,推金山倒玉柱地跪拜下去,酸澀的灼熱瞬間浸沒了他的眼眶——

“陛下——!!”

已經一千多年了……

他等這個人,已經等了一千多年了——等得撕心裂肺、等得萬念俱灰、等得恨不能生撕了當年的叛徒活嚼了他們的血肉……

是這個人把他從唾罵與厭棄的污物裏帶了出來、是這個人教會了他第一段口訣和第一個術法、是這個人讓他知道活着不是為了死去、是這個人如兄如父地護着他們長大……

天下人都說他的陛下已經死了。

他不信——

他當然不信!——要他如何相信,那個因為他們被欺而與整個神血獸族為敵的陛下會死去?!那個滿身鮮血卻能擋在他們兄弟九人身前奮殺對敵的陛下會死去?!那個當年站于天魔峰頂,指着仙域與他們笑言“終有一日,吾會帶你們到南天盡頭”的陛下——會、死、去?!!

——那是他的陛下啊!

是他發誓要用命去效忠、哪怕最後一滴血都流幹也不會背叛的陛下!

他的陛下……怎麽可能會……死在他們的前面……

“陛下……”景七伏在地上,額頭抵着手面,七尺男兒痛哭得難以自抑——“陛下……”

雲起看了看懷裏眉梢微蹙的人,又看了看堂中伏地痛哭的景七,最終只以真元隔出一個罩子,将蘇葉子護在裏面,然後等着跪在堂下的人把這一千多年的恐慌和不安都哭個酣暢淋漓……

等景七哭了半個時辰,卻還沒有停歇的征兆,雲起終于不耐地揚起了眉峰——

“你這是給吾哭墳嗎。”

堂下還是抽噎,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徹底平靜下來。

“陛下……”即便肉體已經修到了一定火候,哭了将近一個時辰的景七,那雙紫瞳的眼睛還是有點腫了。

雲起輕啧了一聲,望着景七的目光裏帶着不遮掩的嫌棄:“隔了一千多年,你就讓吾見到你這副樣子?”

“……景七給陛下丢臉了。”

景七羞愧地把腦袋埋下去。

“囚牛來過?”察覺城主府中殘留的一絲氣息,雲起收回視線,問道。

景七忙點頭:“對,大哥剛離開幾日……可惜他沒能等得及您回來,我們……”

說着話,景七的眼眶又微濕。

“等得及做甚?”雲起望他一眼,唇角微掀,口吻嘲弄,“等你們在吾面前抱頭痛哭?”

“……”

被等了一千年終于見到的陛下毫不留情地嘲諷了,不知道該羞愧還是該欣喜的景七再次埋下了腦袋。

“何時來的仙域?”

雲起又問。

“十八年前。”

景七乖乖地回答,“聽族人說仙域似有您的遺……額,痕跡,我就趕來了。”

“順便躲過其他幾個兵戎相見?”

“……”聽了這話,景七慌張地擡頭,卻見雲起神情平靜,連一雙墨黑瞳子都瞧不出什麽情緒,似乎并沒有因九部中的鞭撻互伐而生出什麽憤怒。但景七還是小心地點頭,應了一聲。

男人垂手,輕輕地撫弄過懷裏人的鬓發,看起來面無表情:“九部尚餘幾部?”

“四部……一二三七……四部。”景七聲音晦澀。

“……”

雲起的指腹停在蘇葉子的鬓發旁,似是輕輕地抖了一下,只是景七再去看,又覺着是自己的錯覺了。

半晌後,男人慢慢地吐出一口氣來,像是要把他這千年埋沒的積郁一并舒出——

“真是……出息了啊。”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雲起的手落到了一旁溫涼的玉石桌案上。

輕輕地一扣。

碩大一塊完整的玉石桌案,眨眼之間,悄無聲息地化作一地齑粉。

“吾把你們從死人堆裏帶出來……”

雲起像是在神情平靜地自言自語,唯獨那一地被他周身狂暴的真元波動推散了滿堂的齑粉,曝露了他內心的波瀾洶湧——

“自相殘殺……你們就用這個來回報吾……”

狂暴的氣息壓迫下,景七面色慘白,眸子栗栗。

哪怕下一刻他的城主府會同那玉石桌案一般化為齑粉,他也不想阻止。

他知道自己兄弟九人有多辜負他們的陛下,更知道失去與自己生死與共了幾千年的兄弟,是如何一種切骨之痛……更遑論對于将他們一個一個撫養長大的陛下來說……

“唔……”

驀地,躺在雲起懷裏的蘇葉子發出一聲不适的低吟,好看的眉心也随之蹙到了一起。

雲起周身的氣勢一頓,然後騰然一震,悉數收回了身體裏面——

“……葉子?”

雲起忙垂眸看向懷裏的人。

只是懷裏那個沒理他,翻了個身,蹭進他的臂彎裏,又睡着了。

“……傻葉子。”雲起唇角輕掀,忍不住伸手在蘇葉子的長發上摸了摸。

景七:“……”

囚牛大哥……我突然,有一種被抛棄了的感覺。

作者有話要說: 記得之前有個小天使在上卷講神魂有缺原因那章說雲起和葉子是“父子”emmm其實魔帝和九部這九個将軍才算是父子23333

景七:突然覺得自己多了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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