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梁志開被眼前這一幕氣得半死,可羅讓人高馬大,擋在餘希聲身前,他要搶回心上人,說不定真得吃虧。他是文化人,當然不能跟這種混混一般見識,他得動腦子。于是上下嘴皮一碰,梁志開說話了,開始用離間計了。

“餘希聲,你也別躲人家後面。”梁志開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拿他當擋箭牌,可你不能讓人家挺好一小夥當二百五啊。你扪心自問,真想在這旮旯待一輩子?就算你倆真好上了,那也遲早一拍兩散。”

餘希聲拍了下羅讓的後背,羅讓松開拉緊餘希聲的那只手,由着他從自己背後走出來,手上卻還殘留着那份細膩的觸感。他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心裏想着,餘老師的手真嫩。這麽一想,他就忍不住看了眼餘希聲的臉,目光在後者還有點紅的人中上落了一下,心裏又想,不,餘老師哪裏都嫩。

餘希聲不知道羅讓這腦袋裏的官司,對梁志開說道:“你走吧,以後別來了。”

梁志開高興了:“你為什麽不回答我的問題?是不敢回答吧?這位……這位小同志,你別不信我的話,你自己問問他,六年之後他還留不留這兒?他要能走他還留不留?你就問他,你看他敢不敢回答你。”

羅讓心說怎麽又扯出個六年後,但他疑惑歸疑惑,心裏牢牢記着一點,這孫子不是好人,他才不順着這孫子的意,跟他廢話呢。

羅讓輕蔑地看了一眼梁志開,說:“我們倆的事,關你屁事。”

梁志開說:“你嘴巴放幹淨點。”

“梁志開。”餘希聲打斷他的話,“有些事我不說,不是我不知道。”

梁志開一愣:“你知道什麽?”

餘希聲道:“你心裏清楚。”

梁志開好像被抓住了馬腳,整個氣勢弱了下來,縮着脖子,明顯是外強中幹的樣子:“我……我不清楚。”

餘希聲道:“我說真的,你走吧,再鬧下去,對大家都不好。”

梁志開摸不準餘希聲是在詐他,還是确實知道了什麽,但心虛是肯定的,可又不能死心,問餘希聲道:“那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真跟他……好了?”

餘希聲看了看羅讓,羅讓冷着臉不說話,卻伸出手圈住了餘希聲肩膀。梁志開眼睜睜看着他們親親密密靠在一起,心中的希望熄滅了,也不要餘希聲的回答了,捂着臉逃走了。

兩人默默目送梁志開背影消失,在梁志開沒入夜色的一瞬間,羅讓觸電似的縮回了手。

“你可別誤會,”羅讓的語速很快,“我不搞同性戀,我還準備攢錢娶媳婦兒呢。”

餘希聲點點頭:“我知道,你是為了幫我,我不會亂說的。”

“少來。”羅讓發覺自己解釋太快,似乎落入下風,立刻想辦法找補回來,“我跟你說,今天可是我抓着了你的把柄。餘老師,是你得求我,別把你是同性戀的事往外說,你別搞反了。”

餘希聲稍稍怔了片刻,便恢複了鎮定:“你說我是同性戀,有證據嗎?”

羅讓往梁志開逃跑的方向撇撇頭:“證據才跑,就想耍賴?”

餘希聲搖頭:“剛才的事只能證明他是同性戀,不能證明我也是。你的邏輯思維需要鍛煉。這樣吧,我問你幾個問題,測試一下你的思維能力。”

羅讓警惕道:“什麽?”

餘希聲道:“我們一定要半夜站學校大門口聊天?”

羅讓:“不然呢?”

“我宿舍就在附近,”餘希聲道,“走?”

羅讓一愣,餘希聲就笑着問他:“不敢去?就算我真是同性戀,你還怕我吃了你?”

聽他這麽說,羅讓心想也是,就跟着餘希聲走了。到了人家宿舍,進屋一開燈,羅讓就有點不自在。餘希聲宿舍雖小,一應家具陳設也都老舊,但勝在整潔,而且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比他和郭留連那狗窩像家多了。

這家裏沒個女人不行啊,羅直男想着,把目光在餘老師臉上打了個轉,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琢磨娶媳婦兒的事,看人家餘老師幹嘛?

餘希聲見他神色有異,把随手關上的門重新打開,說:“別怕,我開着門,你随時能喊人。”

羅讓想說“誰怕了”,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的回擊不僅沒有力度,還顯得他真的虛了。他一時想不出對付餘希聲的好招來,只能用行動來證明自己“不怕”,走過去就把門給關了。

這麽一打岔羅讓險些把來餘希聲宿舍的目的給忘了,一想起來他就立馬問道:“你不是要問我問題嗎?”

餘希聲把他帶回宿舍,就不是為了測試他的思維能力,而是要多了解一些他家裏的情況。村裏孩子出頭不容易,他能幫一個是一個。想了想,他朝屋裏的小板凳努努嘴:“別急,你先坐,我先下碗面條,有點餓了。”

羅讓覺得自己被耍了,冷冷甩臉色:“既然沒事我先走……”

餘希聲說:“你也來一碗吧,這一晚你應該也沒吃飯呢。”

羅讓:“我不……”

餘希聲:“再卧個雞蛋?我中午做了一小碗紅燒肉,現在做個湯底,怎麽樣?”

羅讓聽到“紅燒肉”三個字,感覺到自己的胃部蠕動了一下,下意識咽了咽口水,說:“就剩個湯底啊?”

餘希聲從櫃子裏端出一小碗紅燒肉:“嫌膩,肉沒吃。”其實他這道菜不是給自己做的,本來是要獎勵給幾個學生的,誰料到班上出了打架的事,紅燒肉自然就丢到腦後了。

羅讓又咽了口口水,直勾勾看着紅燒肉,沒說話。

餘希聲故意說:“你要也不愛吃,我就幹脆拿去喂村口大黃了。”

羅讓本來還在猶豫,你說第一次登門,總得矜持點兒吧,可餘老師居然要把肉給大黃吃——你說這說的什麽話——他立刻不敢矜持了。

“那胖狗天天有人喂,吃不了你的紅燒肉。”羅讓說,“你就……就自己吃了呗。”

餘希聲便懂了他的意思:“我吃不了。”他說着走到竈前,刷鍋開火,“你能吃我就做了,到時候你得全吃光,不然浪費了。”

羅讓在邊上瞅着,心說要不搭把手,不然吃白飯,要成小白臉了。餘希聲卻把他趕走,讓他趕緊坐那小板凳上去。

“坐遠點。”餘希聲說,“屋子小,別讓煙嗆到你。”

羅讓覺得餘老師可比自己金貴。他糙得很,當然是不怕煙的。但他嘴皮子動了動,還是默默坐那小板凳上去了。他沒意識到的是,自己不知不覺就乖乖聽餘老師的話了。

屋裏突然只剩下鍋中“噼裏啪啦”的聲響,羅讓那麽大個人,窩在小板凳上等着餘希聲做好飯,看着餘希聲背影,還真覺得有點古怪,可再咂摸咂摸,又感到這份古怪之下,藏着一點默然的溫情。

羅讓沒話找話地說:“餘老師,您是暈血啊?”

一碗紅燒肉,換回一個“您”的敬語,餘希聲對這個結果不滿意。他沒回頭,不答反問:“還這麽生疏?”

餘希聲把面條、紅燒肉下了鍋,蓋上鍋蓋,回頭道:“你也說了,我就比你大一歲,這麽稱呼不別扭?”

羅讓有幾分赧然,點點頭:“餘老師說得對。”

“這就對了,以後我們跟朋友一樣。”餘希聲說,找個小碗,打了兩個蛋,等着鍋開,道,“我到這裏小半年,別的都還好,就看不得殺雞宰羊。暈血這個沒辦法,改不了。”

羅讓“嗯”了一聲,目光從餘希聲的腰線那拐過去,投向飄出香味的鍋。

鍋開了,餘希聲把蓋子拿起來,把雞蛋倒進去,等上兩三分鐘,蛋白凝固了,就關了火。幾乎在他關火的一瞬間,羅讓站了起來,快步走過去,殷勤地接過手,對餘希聲道:“你歇着,下面我來。”

餘希聲瞥了眼他上下滾動的喉結,沒說話,把折疊桌子擺出來,坐在桌邊,等羅讓心急火燎地盛了兩碗面端過來,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才撐着下巴,笑眯眯問他:“味道怎麽樣?”

“還有點燙。”羅讓“呼嚕”“呼嚕”吃着面條,“不過,香,真香。”

香不香餘希聲不知道,但羅讓肯定是真餓了。一邊看着羅讓吃面條,一邊想着措辭,餘希聲開始問羅讓說:“我聽班上學生說,郭留連不是本地人,那你呢?”

羅讓嘴裏剛塞了塊紅燒肉,話說得含含糊糊:“我也不是。說起來你可能不信,大概三年前吧,我們哥倆在太平縣混日子,縣城裏房租付不起,眼看要睡大街了,有個老頭子說家裏兩畝田沒人種,要是我幫他種,免費提供食宿,他也沒兒女,死了那兩畝田就歸我們兄弟。我們就到這橋頭村來了。”

餘希聲算了算,皺眉道:“三年前你才十八,就出來讨生活了?沒上學?”

羅讓臉埋在面碗裏,只露出個後腦勺,聽到他的問題,搖了搖頭。

餘希聲又問道:“你現在不是跑運輸?那兩畝田呢?”

“賣了。”羅讓把湯囫囵喝完了,就差伸舌頭舔碗底了。他飽餐一頓後,放下面碗,看到餘希聲還滿滿當當的面碗,耳根倏地紅了,“現在不是講究什麽……”他搜腸刮肚,好不容易找出個合适的詞,“……光盤行動。”

餘希聲點頭:“不能浪費。”

“對,不能浪費。”羅讓看了看餘希聲的面碗,語氣挺可惜的,“你怎麽不吃啊?快涼了都。”

餘希聲道:“我看見肉就吃不下,你幫我吃了吧。”

羅讓一愣,又看了一眼餘希聲的面碗,矜持道:“你不是說餓了嗎?”

餘希聲道:“但我看見肉我就飽了,我嫌膩。”

羅讓慢吞吞伸出手,摸上面碗:“我也吃不下了,但是不能浪費。”

餘希聲看着他一點一點把面碗往自己那邊挪,點點頭說:“不能浪費。”

羅讓把空着的面碗移到一邊,把滿着的面碗挪到自己面前:“我真吃了,待會兒你別又說餓。”

餘希聲道:“你吃吧。”

羅讓便低下頭,繼續吃面條了。興許是已經有一碗面條墊了肚子,吃第二碗的時候,羅讓就顯得從容多了。餐桌禮儀嘛,他好歹是個村草,這點體面還是有的。

吃着面條,羅讓主動跟餘希聲聊天了:“老頭子給我一口吃的,還送郭留連上學,我幫他種田,做好了打長久戰的準備。誰知道半年以後老頭子人就沒了。朱老三問我,那兩畝田還種不種,不種就轉給他。我想我不能一輩子種田,郭留連同志是要上大學的。我把田轉給朱老三,拿錢買了輛二手面包,進城跑運輸,比在橋頭村窩着好。”

餘希聲笑道:“看得出來,你有自己的想法。”羅讓聽到他誇自己,頗有些得意,不料餘希聲話頭一轉,又開始批評他了,“不過,既然你想把郭留連培養成大學生,就不能像現在這樣,不但縱容他打架,自己還做了糟糕的示範。你要知道,暴力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羅讓聽到這裏才明白了,原來之前都是鋪墊,都是為了引出這段話來。不愧是做老師的,有一手啊。

俗話說吃人嘴軟,羅讓吃了人家整整兩碗面條,那嘴巴當然軟得不像話了。

“我以後改,”羅讓低頭認錯,這次是誠心實意,“以後一定改。”

餘希聲欣慰點頭,心想這一天的努力沒有白費,于是再接再厲道:“還有一點要注意,不能說髒話。平時養不成習慣,在孩子面前也忍不住。”

羅讓态度端正:“是是,這個也要改。”

餘希聲想了想:“另外……”

羅讓頭皮發麻了,心想怎麽還沒完沒了了,紅燒肉真不是好吃的。不過幸好,一通電話拯救了他。

羅讓掏出自己的諾基亞,指了指響鈴中的手機:“我先接個電話。”

餘希聲:“好。”

餘希聲看着接電話動作都變得輕柔起來的羅讓,感到自己的教育工作是有前途的,是有發展希望的。

這時,羅讓接起電話,才聽了個開頭,就沉下臉,霍地一下站起來,厲聲道:“媽的王八蛋,你讓他等着!我這就到!上次教訓沒吃夠是吧?!”

餘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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